憑什麼作賊的可以理直氣壯。這是她家,他給人捉住了,還強詞奪理,對她大呼小叫。這小混蛋愈罵愈難聽,她愈聽愈生氣,到後來不看石子大小,拾了便丟,扔得愈快愈沒準頭。
他邊罵邊躲,一會兒縮頭,一會兒抬腳,身軀目標大,免不了讓她丟中幾次,哇啦哇啦地亂叫。巴住牆的手指愈來愈沒勁,逐漸向下滑,他驚恐地看著牆頭,兀自嘴硬地對她胡罵一通。
小混蛋不住口,她就一直扔,忽然她看見他重心不穩,「啊——」慘叫一聲後,跌下牆頭,再無聲息。
闖禍了!
怎麼辦?她不是故意,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有心讓他摔下來的,誰讓他一直罵一直罵,聽了就有氣。可是……為什麼他沒有聲音了?
文莞嚇得臉發白,手中抓著石頭動也不敢動。
***
簡屋裡漫著茶香,殷品軒與文莞在柔煙飄渺中對望,同時保持緘默。
原來對他的熟悉,緣自於十年前的照面。她沒有刻意遺忘,也不會常常拿出來折磨自己,只在偶然間想到了才會對自己過往的魯莽愧疚。
如果他不是殷品軒,只是鄰家的小孩,或許她心裡的歉意不會延續到現在。她會硬著頭皮去探望因她無心之過而受傷的小男孩。
可他是殷品軒,她的無心之過變成了不知好歹、不懂分寸。看見送月銀來的管事爺爺,她心裡總要難過好半天。
「對不起。」明明是淡然隱約的疤痕,偏偏她看得清清楚楚。
殷品軒一頭霧水,幹什麼對他道歉?想了想,自以為是地笑道:「為什麼替葉寡婦道歉?」
她搖頭。「為我自己,這句對不起遲了十年。」
看著她半垂的眼睫,「那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他一點就亮,不甚在意。
「為什麼來?」
「以為你跟葉寡婦一樣潑辣,逼近馳名,所以嫁不掉。」
他的頑皮逗得文莞好氣又好笑。
「真該給你一巴掌,讓人打了,活該!其實葉姐她人很好,只是她過度崇拜殷大哥。」
「我不懂大哥有什麼值得她奮力護衛。你呢?」
「我很感激他。」
「阿莞……我可以這樣叫你嗎?」獲得她首肯,又繼續說:「你不欠殷家。」
「受人滴水,報以泉湧。或許在你心中這實屬小事,但對我可是攸關生死。」若不是殷品堯伸出援手,或許她現在還在黃泉路上漫漫遊走,一抹幽魂;五所依靠。
「你想得太嚴重了。」
「一點也不。」堅決明快,—反她平日的懶散。
她滿腹心事在屋內踱步,只要扯上姓殷的,心裡就平靜不起來。好多事,千頭萬緒,該怎麼理清?
殷品軒也不吵她,喜歡看她時而展眉自得,時而秀眉輕攏,時光忽而又靜止似的,感覺她……好像在發呆……
直到再度發現他,文莞猛然驚呼:「啊,我忘了爺爺奶奶邀你吃飯,不介意吧?」
「菜色如何?」
眼珠子轉動,思索爺爺的魚簍:「一尾鮮魚,不,可能兩尾,一大一小;兩盤青菜,喏,看到前庭的菜圃沒有?自己種的,也很新鮮;一盤花生,一盤醬菜,清爽可口。別看它寒酸,在我看來,勝過你的大魚大肉。」
「菜單看來可口,我介意的是乾不乾淨,吃了會不會鬧胃疼?」
「說的什麼話!」她微慍,他太失禮,充滿親近不得的貴氣。
「別誤會,怕裡頭有毒。」
「誰給你下毒?」一副煞有其事的提防,真是門縫裡看人!
「程奶奶。怕我害你,先下手為強,殺了我再說。」
她這才轉怒為笑。「胡說八道!同桌吃飯,如何獨害你一人?」
「先給你們吃解藥,萬無一失。」
「你這江湖傳言未免聽得太多。賞不賞臉,殷三少?」
文莞這麼舒服乾淨的面容,他想多看兩眼。「盛情難卻。」
語畢,程奶奶馬上從簾後捧著一木箱利落地擱在桌上。「既然答應了,吃人嘴軟,這木箱煩請殷三少帶回去,好了阿莞一樁心事。」
「不好吧?」文莞面露猶豫。「這東西還是親手交給殷大少較好。」
殷品軒性子太浮躁,容不得別人看輕。「什麼東西一定得交給他,經我手就不行?」
程爺爺在旁敲邊鼓:「反正你又不上翰匯莊,恰巧殷三少在這,就交給他吧。」
文莞低頭不語,還在思考妥不妥當。殷品軒沉不住氣,不悅道:「難道你信不過我?」
「當然不是。」
「好,廢話不多說,你放心,這箱子我一定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交給我大哥。說定了,不能悔改。」
程奶奶緊跟著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拍拍胸脯保證:「我殷品軒說的話,八匹馬都追不上。對了,這裡頭是什麼?」
打開木箱,文莞點數起來。「這些銀子全是這幾年積攢下來的。旁邊的檀木盒,裝的是這三年來佟爺爺送來的月銀。」
任殷品軒是孔明轉世,亦不知她的用意。「這是幹什麼?」
「還給你大哥。」
他仍然不懂。「還了做什麼?」
「我不是殷家親族,沒理由收這些錢。我知道這些猶不足十年來你們的周濟,請容許我分月攤還。」
殷品軒頭腦清醒了,倏地站起來。他剛剛答應了什麼呀!不由得大叫:「大哥不會收的!」
「不管收不收,我總得還啊!」
「別由我送還行不行?」
「不行!」程奶奶先聲奪人。「你殷三少說話不算話?」
「程奶奶,」真怕了她。「飯我不吃行了吧?」
「行!」程奶奶快人快語。「不吃我省了一頓。」
「謝謝!」殷品軒喜出望外,真是誤會程奶奶了,原來她是這麼好商量的人。
不料程奶奶又說:「吃飯跟送木箱本來就是兩回事,木箱還是得幫阿莞送。」
「什麼!」哪有這回事廣我拒絕!」
「反悔了?」捏奶奶唯恐天下不亂的自言自語,不住搖頭:「真不是男人!殷家的臉全讓你丟光了!名譽臭了,說話沒個擔當,誰跟你們作生意誰倒霉!」
「奶奶!」文莞想阻止奶奶說下去,她眼角瞄見殷品軒的臉都綠了。
「諺語說富不過三代,恐怕馬上會應驗。」
「奶奶!」
文莞一面喚著奶奶,一面使眼色向爺爺求救。豈料程爺爺事不關己地在一旁乘涼。
「可惜了殷大少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唉!你們說,他怎麼對得起殷家的列祖列宗……」
「夠了,老太婆!」殷品軒受不得激將。從小到大他最怕人家拿他跟大哥比,大哥身上有光芒,他怎比得上?那一字一句貶損,全透進他骨髓裡了。「飯我不吃了,謝謝你們的盛情款待。」
他一把掃起木箱,忿忿地要離開,臨走時撂下一句:
「看清楚了,我殷品軒言而有信!」
唉!怎麼辦?回去一定會被罵得體無完膚。
沒腦子!讓那老太婆算計,糊里糊塗答應了。那老太婆到底什麼來頭?這麼陰險!
真邪門兒,那一家三口全衝到他八字了。
救我啊,大堂哥!他祈禱再祈禱,希望殷泊胡能伸出援手。可不知怎地,眼前依稀彷彿出現了一幅景象——
殷泊湖擺擺手,背轉他去。
靜謐的夜,尋常的下弦月,屋裡油燈已滅,萬籟俱寂。
蒙面人翻牆而過,輕巧地撬開門,文莞一家正睡得香甜。他謹慎地尋覓,來至文莞床前。
他深深看著文莞面容,兩眼陰晦,佈滿殺氣。抽出匕首,他緩緩地將刃面貼在她胸口,刃尖閃著寒光。
「別怨我,要恨就恨你這張臉,誰教你與她神似。那張勾魂臉……」
思路陷入最深底的記憶,那女人桃花般的臉蛋,不知不覺奪去了他的所有。恨啊,充滿胸臆的仇恨似黑暗幽洞佔據整個心靈,她破壞了屬於他的幸福,即便挫骨揚灰都不能消他心頭恨!
她的媚,淫蕩的笑聲……
賤人!
「別怪我啊,要怪就怪那女人。」
他揚起令人戰慄的笑,手一緊,便要將尖刃刺進她心窩……
使力啊,僅咫尺之隔,累積的怨恨便可煙消雲散,他在猶豫什麼?
他自問,卻得不到答案。目光上移,雖然懷恨她,但他知道,心裡捨不下的是她身體裡流的血。痛哪,沒來由的絞痛,像撕裂了心肉一般。
他狠狠咬住自己的唇,腥紅的血緩緩滲出,他不理,因為這想法帶給他的痛大過味蕾上鹹腥的血!
這麼多年了,為什麼放不下自己的執迷?
蒙面人站立不動,久久,找到他的方式,他退出,選擇不流血的方法。
他不動聲色地放了火,怨毒的神情沒有絲毫慈悲,猙獰地看著屋內微星火苗漸漸轉成足以毀天滅地的大怪物。而他,愉悅得像看著滿天燦爛的煙火。
火熊熊燃起了,胸腔裡的一口氣變成了仰天長笑。燒吧!燒啊!瞧那烈艷的火團,聽那壯闊的吼聲,燒吧,一生的恨,燒吧!
他幾近瘋癲的狂笑,穿破星月雲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