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沒有聽見留衣的怒罵,執起她的小手,輕輕地在她的掌背落下一個吻。是個輕柔而有禮的吻,與前一夜的暴行完全不同。「王族之人,很少有像你這樣的女性。」
一點也聽不是出諷刺還是讚美,留衣摸不清楚這個男人話裡的意義,只能警戒地盯著他,並一邊強忍著自己因為恐懼而再次造臨的眼淚。
好可怕!
不論是再輕柔的聲音、再有禮的態度,如今深深烙印在她心裡、浮現在她眼前的,仍然還是前一夜那個戴著一張醜惡面具的地。儘管屋子裡亮著光,窗外日陽正午,她卻依舊止不住腹中的欲吐感,抑不住身體一接近他時的顫抖反應。
彷彿也察覺到她的恐懼,醴驍薄薄的唇淡淡地拉起一抹自嘲的笑。接著他放開留衣的手,以相當優雅的步伐緩慢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並巧妙地計算出可以讓她感覺舒服的安全位置。 「莞慶應該告訴過你了,現在的你處境一如俎上肉。介王的遺族半數已經歸西,你若想死,並不是沒有辦法,只要走出這宅邸,賞金獵人就會如你所願送你上黃泉了。」
他頓了下,看了她一眼,眸子裡不知是什麼表情。淡淡的、稀微的,一抹像是同情的眸采瞬閃即逝。「你要待在這裡也好,要走也罷,不會有人管你。但希望你不要死在宅門之前,我並不擅常替人收屍——」
「那是當然,因為,你最擅常的事就只有動手殺人而已!」忍不住就是脫口怒罵,在面對這個強奪了自己的男人,她沒有辦法興起一點平和相處的心情。
一見到他,她的身體就會繃得像把上了箭的弓,會變成帶刺的荊棘,即使利刺狠狠地刮得男人遍體鱗傷,她仍然不會動容。
她從不是鐵石心腸之人,也從不是言詞刻薄之人,可是獨獨對他,她的恨意、憎惡更多。
「嘴巴還是一樣伶俐嘛!這麼有精神,應該不可能會愚蠢地到街上尋死才是。很遺憾我無法如你所願遭天譴而死,但至少滿足一下高貴仕女的憎恨,我是相當樂意做到的。」他褒贊似的拍拍手,眼尾帶笑,卻看不出是不是如舊帶諷的笑容。
「二樓以上的房間你可以自由使用,若想殺我,歡迎光臨一樓東翼最盡頭的房間。希望在你準備殺我之前,能夠先好好練習劍該怎麼拿,才不至於傷到自己的手!」他淡淡嘲弄著,見她沒有回應,沉默了一會兒,才離開房間。
★ ★ ★
無處可去的留衣難以深究為何自己沒有衝動地離去,她只能在空下的大半時間裡去思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與對未來的打算。
她靜靜地坐在房中,有些失神地回想著這幾日來的劇變。
眼前不覺閃過了好多景象——有已經過逝七年之久的柔弱母親、有溫柔善良的佐輔介麒、有將月和綺妃,也有那個如今讓自己只想親手殺了的醴驍。
是的,醴驍。
那個在都軍之中盛名載譽,被稱為「左惡將軍」的可恨男人。
在介宮還未被車峨侯攻破之前,留衣對他並沒有太多的認識,甚至連他的名字也沒聽人說過。即使是在那場舞宴上,她也只是隔著紗簾,透過遙遠的距離看著這名說不定永遠也不可能與自己有所交集的出色男子。並非自願這般緘默自處!而是深幽的冷宮離諸世的一切太過遙遠,彷彿一座被隔絕起來的孤島,讓她沒有一點對於未來的希望。
很多時候,留衣寧願不去參加那次莫名其妙的宮廷舞宴,情願放棄掉找到好夫婿的難得機會,獨自一人窩在屋裡細細地翻閱那些早就被她翻熟、翻透了的書;或者偷偷溜到介麒的起居所中,貪婪地聽著他敘述外界的美好景色。
不論是朱國的藏青草原也好、微國的雪都風光也罷,諸世的一切全都透過介麒的口,慢慢描繪成形,並且悄悄地在她的腦海中發酵。
雖然並不是沒想過自己未來的路將怎麼走,可她也相當明白,冷宮中的王女是沒有太多選擇的。可能會成為拉攏臣心的籌碼,也可能一生終老在後宮中。儘管她不下千百次地在夢裡作著飛出這座禁錮的籠牢的甜蜜美夢,但外面的世界仍然離她好遠好遠……
直到那一天,那人帶軍攻入王宮,斬下父親介王的首級之後,她被迫知道了「醴驍」這個名字。也被迫知道這輩子可能惟一一次發芽在心底的小小情愫,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夭折了。
問她恨不恨?
哼!為什麼要恨,這幾乎可以說是自己等待了多年的機會,只是沒想到機會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臨。
對於父親,留衣的印象僅止於那個有群美麗嬪妃、眾多子女,終年到頭將擺不平的政事、戰亂,一古腦兒全都丟給佐輔介麒與朝官處理的頹老之人。他的生活裡沒有目標,只是空洞地享受身為王的權勢,滿足於消耗自己生命精力的萎靡生活。
年輕之時的他可能曾經擁有過遼遠壯志,如今,即便是醒著,恐怕他也說不清在晚年的荒淫生活中,自己究竟生了多少兒女。
有一回他意外地走到冷宮,看見她,竟以為她是自己的眾嬪妃之一,帶著醜陋慾望伸過來的那只枯槁老手,根本不是一個為人父親該有的。
留衣嚇呆了,只覺有一股欲吐感,她倉皇地轉身逃開後,那一夜,她吐到整個人幾乎虛脫。
能不能怪父親?
不能吧!在這個真主是由佐輔遴選出來的體制下,王所生下的子嗣是男是女根本沒有多大的意義,王族的存在也只是增加了百姓必須繳交的稅金而已。他不關心、不在乎,甚至也不在意自己的子女。
可看著這樣的父親,留衣好想哭。
她到底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裡?為什麼會連一點希望也都沒有?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隨著流逝的日子一起淹沒在這座王宮裡時,那個男人出,現了!他帶來一把火,燒燬了這座墓園似的籠牢柵欄,同時也疾速地燒向她。
也許這是報應。
留衣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起了醴驍。
上天在報應她對父親的死完全沒有一點悲慟,對於家毀人亡的劇變完全沒有半絲難過的痛苦,因此,上天派他奪去她生命裡惟一僅有的一點點自尊。只要一記起他,恐懼便開始浮現,就連現在光只是在腦中描繪他的模樣,她都不自主地顫抖起來。
在那點自己僅存的薄弱自傲都已被撕碎的現在,強烈的恨與屈辱感,讓她真的好想去死。可想死的勇氣卻在拿起刀的瞬間,又突然棄自己而去,自己的懦弱、自己的無用,在這一刻清晰得讓留衣連自己都難以面對。
「嗚嗚……嗚嗚……」她嗚咽著,酸楚的滋味不斷流進心底。
日光在無聲中,從東窗慢慢移往西窗,並在落霞餘暉的盡頭,撒下一片橘金嫣紅。天空黑了,星月攀上窗,當黑夜降臨時,哭著睡著的她已經沒有淚水了。
腫痛的雙眼發出灼熱的燒痛感,讓留衣無法睜開眼睛。她靜靜地躺在床榻上,任飄飛的思緒穿越自己。突然,過去介宮的景色穿過自己的雙眼,然後她看見母親、看見介麒,像場豪奢的舞會般,母親與介麒穿梭在如夢似幻的人群中,踩著輕快的步伐在自己身邊,旋轉、旋轉……
然後,燈光忽然又熄了,一轉眼,她又回到這裡——冷冰冰的、沒有任何熟悉記憶,只有空蕩與幽黑的房間。
「只剩我一個人了……」緩緩的,留衣睜開眼,漆黑籠罩了雙目,孤寂也在同時攀爬而上。
她轉過頭去,窗外是一片戚靜的棲瀾皇城,夜色下的棲瀾城幽靜得好像從來沒有沾染過戰火,彷彿那一夜的火光只是一場夢而已。
可是那不是夢,留衣知道。
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發生過、已成過去的事實。
「只剩我一個人了……」聲音迴盪在空氣中,敲擊在壁面上,反彈成好多好多寂寥的回聲,留衣又閉起眼,雙手摀住臉龐。
許久,許久——
她起身關起窗,並把竹簾拉下,掩去溫潤的月光,像是要品嚐黑暗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走出門。
房門外是面帶憂傷的莞慶。
「我讀過書,學過寫字,我能做什麼工作?」
「小姐,那是下女的……」留衣堅持的表情讓莞慶嚥下口中的話。「唉——好吧!請您在這等一等。」
幾名經過的侍女看見站在房門前的留衣,彷彿洞悉一切的奚落眼神夾雜在耳語之中,一瞬間,留衣以為自己被人看穿了,雖然穿著衣裳,卻感覺赤裸裸的。
屈辱地忍下欲奪眶而出的眼淚,她試圖讓自己爭氣點。
她得活下去!她在心裡默默地告訴自己。
直到醴驍死之前,就算必須屈辱地活著,她也會咬緊牙,不再讓自己掉下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