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霜剛開口想講,喉頭便已哽咽,跟著淚水就汨汨而下,讓原本以為她會嬌嗔一番的夏侯猛大吃一驚,趕緊拉她到帳內矮几前坐下。
「來,先烘烤一下身子,瞧你一雙小手冷冰冰的,迎桐給你的人參,都沒喝嗎?」「都喝完了。」她抽噎著應答。
這個義妹是五歲到他家,即與他一起長大的,有什麼事瞞得過他呢?夏侯猛在看了她半晌,也思索半晌之後,便直接問道:「但喝最多的人並不是你,那是誰?」飛霜紅著眼、咬著唇,半天不肯回答。
「小霜。」他沉聲叫道。
「是……孫權帳下的揚威中郎將。」
「端木愷?」夏侯猛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得到的,會是這個答案。「你知不知道孫劉已經結盟,正式與我方絕裂,並拒絕丞相的招降了?」「知道。」
「既然知道,怎麼還會把那麼珍貴的人蔘,都送給我們的勁敵之一進補?」「換做迎桐,一定不會像你這麼小器。」飛霜突然嘟噥了一聲。
這個模樣反倒又像是他所熟悉的小妹了,夏侯猛不禁啼笑皆非的說:「我們的女兒都快四個月大了,你這個姑姑卻還沒過去看過她一次,等迎桐與你碰了面,你自己再看她饒不饒得了你。」
「霓兒像你還是迎桐多些?」飛霜知道選這話題一定不會錯。
果然夏侯猛雖極力想要板起臉來,繼續數落她,但那雙浮現笑意的熠熠眼神,卻依然出賣了他。「你不會自己到元菟郡去看。」
「哼。說你小器還不承認,迎桐也是。」
「嘿,」夏侯猛護妻心切,馬上反駁道:「我這次南下支援丞相,自己的行李力求輕便,就為了要幫她帶兩件貂衣給你,你竟然還忍心編排你嫂子的不是。」
「我們幼時在京師相遇時,你知道她曾允諾要送我什麼嗎?」「知道,」原來早在飛霜五歲,迎桐七歲時,她們便已認識,那段奇緣巧遇,迎桐已經詳細描述給他聽過,他當然清楚。「可是你又還沒有——」「端木愷就是我的丈夫。」飛霜小聲的插嘴道。
「——成親……」夏侯猛兀自說著,接著才瞪大眼睛,並扣住她纖細的肩膀問道:「你說什麼?」她與他對視的眸中,又出現隱隱淚光。「我說端木寒衣是我的夫婿,我已經嫁給他了。」
「我就知道你之離開曹仁營中,絕不像你後來寫給他的信中所說,只是要藉此刺探吳營軍情那麼的簡單,」夏侯猛面色沉重,卻不失鎮靜的說:「看來我們兄妹有必要好好的談一談,但首先請你告訴我,他是怎麼脅迫你嫁給他的?」「他沒有脅迫我。」
夏侯猛簡直是越聽越迷糊。「莫非是出自於你自願?可是才短短三個月不到,怎麼可——」「我們成親已近一年。」
「什麼?」夏侯猛的音量不自覺的提高,卻也同時明白若想要搞清楚義妹的婚事,自己最好就別再開口,先聽了再說。「你說吧,給我從頭到尾說個明白。」
「是你一再插嘴,又不是我不肯講。」飛霜稍稍恢復了她一貫的伶牙俐齒搶白道。
「我的好小姐,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跟我鬥氣?就會整我。」
兩人這一拌嘴,讓飛霜不禁又觸景傷神,悠悠說道:「如果一切都沒有改變,如果我至今都還以為自己深愛著你,那該有多好。」
夏侯猛聞言,心頭先為之一鬆,繼之反而更加沉重;飛霜對他的「稚情」並非真愛,早在他們夫妻預料之中,但照道樣聽起來,則非但她已和端木愷結成夫妻,而且她還已經愛——。
「小霜,你說吧,這次我保證不再打斷你,你慢慢的、仔仔細細的說給我聽。」
飛霜歎了口氣,像是不知該從何道起的模樣,但在回到曹營的熟悉,以及夏侯猛給予她的安適雙重溫暖感覺的撫慰下,她終於娓娓道來。
「去年底,房都尉與我……」
她講得仔細,他聽得專注,而且絕不允許她打任何馬虎眼,於是在夏侯猛的引導下,許多塵封的往事,便逐一重現。
比方說她後來利用待在山陰兩個月的時間,仗著自己是端木愷親口證實的正妻身份,曾結結實實的整治了他表姊葉荷及其夫婿邱霖一頓。
「你沒有弄出人命來吧?」
「我與房都尉做的是什麼事,豈能將事情鬧大?」飛霜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太小看了自己一樣。「只是讓葉荷承認雀蜂是她讓人去放的,逼著她在邱氏宗族的面前,痛責自己善妒的不是,反正他們夫妻反目成仇定了,還有她等於間接破壞了妹妹葉蓮的婚事,以後也休想再回得了娘家,這種兩面不討好、四處碰壁的窘況,可比任何官府的刑罰都還要來得有效。」
「也殘酷得多。」夏侯猛指出。
「你別忘了房都尉賠上的是一條命。」
從她銳利的眼神中,夏侯猛恍惚首度捕捉到曹操之所以敢於派遺她為細作的緣由。
「難怪迎桐每回提起你們幼時相識的經過,都愛說你最調皮機靈。」
「哪裡,她點子才多呢,不過我前些日子還以為自己又找到了另一位當年的小難友。」
「真的?」夏侯猛興味盎然的問道,只因為妻子一直到今天,都還不曾放棄三人有天必定能再碰面的期盼。「怎麼說?」「你知道我們三人分別叫做什麼別號?」「香雲、蝶衣和蟬風。」
「對,香雲、蝶衣和蟬風,而就在幾天前,於周瑜宴請我與端木愷席間,小喬夫人曾提及吳侯府內,有位香姑娘……」乍聞孫權有意思要把妹妹許配給端木愷,飛霜簡直有五雷轟頂之感,別說她的家世其實並不輸於那孫尚香,就算她貴為曹操之女,和孫尚香也是沒得比的呀。
只要她是曹營中的人,此生便無和端木愷共結連理的希望,而且看他那個模樣,似乎也早就將扔在山陰家中的那個糟糠之妻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所以她才會在悲憤交加的情緒衝擊下,猛灌酒喝,接著還起身隨著周瑜的琴聲,唱了兩首歌。
先唱:「涉江釆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卻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其實她和端木愷分明是「異心而同居」,哪裡是「同心而離居」呢?唱到最後,她幾乎已按捺不住滿心的酸楚,為免失態,接下去便選了一首訴說女子熱烈情感的民間戀歌來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多麼單純的女兒心思?就像她對端木愷的一片癡情一樣,但除了向上天訴說,說想與夫君相知相惜,直到海枯石爛,直到天地相合,舉世減絕以後,才會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與君分別外,她又能向誰傾吐呢?但這些,端木愷可知曉?應該都不知道吧,因為她一邊唱,他一邊喝酒,既沒朝她望,好像也完全沒在聽,飛霜就是在那一瞬間,做下了回曹營的決定。
令她愈發傷心的,是端木愷竟然也有同樣的打算,在他與周瑜領軍西向前,曾對為他整衣的飛霜說:「茉舞,我出征以後,你也回去吧。」
「寒衣。」驚駭的她,差點就掉了手中的武冠。
「此次與曹賊對抗,是其正的決一死戰,我早已下定決心,非生即亡,若不能凱旋而歸,那就馬革裡屍吧。」
「為什麼?」飛霜忍不住往前一步問道:「為什麼要有這麼悲觀的想法?」「你覺得我悲觀?」端木愷似乎有些驚訝。「你以為我想死?」身處亂世當中,做的又是危險的工作,莫說是端木愷,就連她自己原本也很看得開生死,可是一旦心有所繫,就再也瀟灑不起來。
反觀端木愷,卻似乎灑脫依舊,那是否正好表示自己在他心中根本毫無份量呢?「難道不是?」「當然不是,」端木愷一口否認道:「我只是不怕死,並非想死,在戰場上的我會全力以赴,大半的原因是自己這倏爛命雖不值錢,但我可不想把並肩作戰的好友也推向死亡的深淵。」
「為什麼說自己的命是不值錢的爛命?」「因為那是事實。」
「誰說的?又是誰灌輸你此等荒謬的想法?」「我的母親。」
飛霜知道這個話題並不安全,如果自己不夠小心,馬上就會露出馬腳,但難得端木愷自己肯提起這個心結,她又怎麼捨得輕易放棄。
「你的母親?」
「對,我是個不被父親及母親甚愛的孩子,只有在戰場上才能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
飛霜搖頭想要說不,卻不知道如此一來,又該如何解釋緣由,正感為難之際,端木愷已經率先開口道:「所以若能戰死沙場,倒也不枉此生,只是你……我對你……」在他金色眸中閃爍的,是什麼複雜的情愫?飛霜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的衣襟,他卻已經低頭避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