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
「我離開之後,你也回去吧,昨夜在我醉倒之前,隱約聽見你在唱:『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所以我想你終究是離不開家鄉的,在走之前,我會特別拜託二嫂,助你還鄉。」
「你怎知我家鄉在何處?」飛霜在心頭低泣:我的家鄉在山陰縣啊。你知是不知?「塞外吧,不在江東、不在曹營,而在更北的地方,就回那裡去吧。」
「你……」千頭萬緒,齊上心頭,但千言萬語,卻都梗在喉頭;如果寒衣認為這樣是最好的結局,那就這樣吧;三個月來,她既從未對他提及自己是雪飛霜,當然就不可能在戰雲密佈的此刻才揭穿身份,徒增他的心理負擔。
就這樣吧,讓他全心全意上戰場去,讓他一心一意求勝,讓他回來後,毫無窒礙的成為孫家的乘龍快婿,至於自己,便人如其名的,化為漫天飛舞的花茉,不在他心上留下絲毫的痕跡。
心意一決,飛霜便將手中的鶡冠呈上。「戴上這大冠,祝中郎將旗開得勝,凱旋而歸,屆時官祿加身,富貴雙全。」
端木愷卻只注視著她手中的武冠道:「這是新的?」「前一頂被你摔歪了,所以我請人特地為你再打造了一頂。」
他伸出手來輕撫插在左右兩側的雙鶡尾,輕聲問道:「你可知道為何大凡虎賁、中郎將、武騎等,都喜選戴此冠?」「因為鶡者雉類,屬鷙鳥,其相鬥時,必至死乃止,所以選其尾插於冠之左右以示勇,故為武士所喜戴。」
「這鶡尾……?」他欲言又止。
但飛霜卻聽懂了。「是我親手插上的。」
兩人再凝眸相望片刻,端木愷便像下了重大決定似的,將金色鶡冠接過來說:「我會全力以赴。」
「中郎將保重。」飛霜最後是朝著他不見絲毫停頓及遲疑的背影,喊出了由衷的祝褔。
而端木愷早已看不見她奪眶而出的熱淚。
結果在大軍開拔以後,小喬卻沒有靜待她過去,反而親自找上門來。
「小喬夫人。」飛霜臉上的淚痕猶新,只得趕緊擦拭。
「不是說好喊我姊姊的嗎?」
「我……」面對她的親切,飛霜再度泫然欲泣。
「罷了。」小喬笑言:「如此牽掛,怎適合當戰士之妻?」她剛反射性應道:「誰要當戰士之——」整個人便僵掉了。
「公瑾沒有猜錯,你果然是寒衣的妻子雪飛霜。」
由於事出突然,飛霜根本反應不過來,索性坦承道:「是,我的確是雪飛霜,但左部督是怎麼識破的?上回我們見面時,我的相貌——」「極醜,是不?」「是,當時我中了蜂螫之毒,一張臉只能以『慘不忍睹』來形容,而且左都督與我僅打過短短的一次照面,如今事隔一年,為什麼他還認得出我來?」「你曉不曉得公瑾有個外號?」她這麼一提點,飛霜可就全都明白了。「顧曲周郎,」她苦笑歎道:「昨晚不該唱歌的。」
「你並非曹軍俘成的北方佳麗茉舞,也絕對不只是一個賣唱女而已,」小喬直言:「飛霜,你究竟是誰?」聽飛霜回述到這裡,夏侯猛立即問她:「你怎麼回答她?」「據實以答。」
「你……什麼?」夏侯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因為我們同為吳軍將士的眷屬,你還不明白嗎?」「老天爺,」夏侯猛歎道:「你真的愛上他了,愛上了前日一對陣,就讓我軍吃了敗仗的吳軍將領之一。」
他的反應和小喬的幾乎沒有什麼兩樣、飛霜記得小喬當時也是說:「你愛上寒衣了,對不對?甚至不是現在才愛上的,而是早在嫁給他之初,就已經愛上他了,對不對?」對,當然對,否則對於端木愷在他們「新婚之夜」時,跑到另一個女人家中去的事,何必耿耿於懷?為什麼在聽見他被曹仁捉去時,會心急如焚,一心只想要救他出來?還有面對這次戰事的態度,難道還是企盼丞相能一舉吞併江東,一統天下?不,她關注的焦點,早就轉移到孫劉這一支聯軍,是否能因身為哀兵而必勝了。
「姊姊,我不但可笑,而且還十分悲哀吧。」最後她只應了這麼一句。
「不,」小喬也一如先前答覆的那樣說:「該被笑、該覺得悲哀的,是寒衣。」
「左部督他們雖已西征,但吳侯仍坐鎮柴桑,」飛霜深吸一口氣道:「我願隨夫人前往。」
「我相信你方才說的全是實情,非但這次你沒有對曹操呈報我方任何軍機要秘,便連你是端木愷之妻一事,先前也無人得知,你說,我送一個對揚威中郎將只有恩情、沒有損害的人去給吳侯做啥?」「姊姊。」
「留下來吧,我相信江東子弟的豪情,已然打動了你,你的人生,因而也有再重新考量的必要,那就留下來,留下來等寒衣安然歸來,好嗎?」「可是之前我的瞞騙……」「公瑾說他早料到那個賣唱女非等閒人物,昨夜從你的歌聲認出你來以後,更猜測你身份必然不俗,果然全給他料中了;我們求才若渴,過往種種,俱屬前塵往事,還有什麼好提的。」
「吳侯有周瑜,真勝過百萬雄師。」
「你過獎了,吳侯有的,又豈是公瑾一人而已。」
夏侯猛再度打岔道:「勝過百萬雄師?小霜,你未免也太會長他人志氣,減自己威風了吧。」
「你們不是已經吃了敗仗。」她立即回嘴揶揄道。
「喂,」夏侯猛怪叫:「你究竟是站在哪一邊?」「我人在這裡,」飛霜突然浮現滿面淒楚。「你說我到底是在幫誰?」「若只有人在,又有什麼意思?」「你想抬槓,是不是?」她杏眼圓睜反問道。
「這樣才像我所熟悉的小霜,」夏侯猛笑言:「對了,說了老半天,你還是沒有提到那端木愷的心結是什麼。」
「這件事……」她沉吟道:「可不可以不提?」「你要是不想提,我當然不會逼你。」夏侯猛地很乾脆的說:「吳營那邊,有沒有人知道你回這裡來?」「走之前,我曾寫了封信給小喬夫人。」
「信裡面……?」
飛霜臉色急變道:「你在懷疑我?」
「我不會。」夏侯猛即刻否認:「但別人呢?丞相呢?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眼前的處境?」「你相不相信我都想過,真的,我真的都想過,也知道自己的處境會有多艱難,而且回這裡來,甚至還會比留在江東艱難。」
夏侯猛自己的愛情亦得來不易,所以略一尋思,便瞭解了飛霜的抉擇。「傻女孩。」
「與得不到寒衣的愛比起來,再艱難的處境也都不算什麼了,今夜且讓我好好的睡上一覺,明天一早,我自會去向丞相請罪。」
雖然他們有該守的戒律和該受的規範,但要夏侯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受罰,而且一點辦法都不想,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走。」他當機立斷,拉她起身說。
「潭哥?」飛霜全然不解。「你要帶我到哪裡去?」「帶你去看一匹馬,」說著已帶她一路奔至臨時搭建的馬欄。「還記得三年前你去元菟找我時,曾在半途碰到另一個參賽者的事嗎?」「記得,那名中途退出的參賽者模樣狼狽,但他的座騎——」飛霜語聲一窒,隨即叫道:「是這匹馬。我還記得,好俊的一匹馬。」
「它名喚『紫鳶』,據說由於生下來時,皮毛顏色與父母的俱不相同,還曾經被自己的母親踢過,所以後來是由它的主人一手養大的。」
「它的主人是誰?就是與我曾有一面之緣的竇偉長?」「也是八月時曾被曹仁將軍俘虜的那位揚威中郎將。」夏侯猛平靜的說。
飛霜頓時張口結舌:寒衣就是……竇偉長?。對呀,三年前初遇時,他滿臉的傷,一雙眼睛也腫得幾乎只剩兩倏細縫,不然她絕不至於在見過以後,還會忘掉他那雙獨特的眼睛。
「幸福是要靠自己去追求的,」夏侯猛從她表情迅速變化的臉上,得知她必已猜出原委,遂長話短說:「騎上它,這就回他身邊去吧,我雖然不清楚端木愷有什麼樣的過往,但我相信他的人生在遇到你後,已起了不同的變化,以我的直覺判斷,他更不可能對你毫無感情。不戰而逃,不試而退,就不像我所熟悉的小霜了。」
「潭哥。」飛霜正激動得想投入他溫暖的懷抱,兩人中間卻突然多出了一把劍。
「鎮潭將軍,女太守我可以讓給你,但茉舞卻不行。」是端木愷森冷的聲音。
「寒衣。」飛霜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叫道。
「端木寒衣,這可是你自投羅網。」一把斧頭隨著話聲劃過來,卻被端木愷給巧妙的閃過。
「陸斌。」端木愷怒斥道:「傳聞原來不差,你果然已過江投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