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自己對他有過救命之恩,但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對他有遇救命之恩的下人,最終的結果依然不變。
然而自己為什麼又要因而感到失望呢?他們的關係本應如此。
是嗎?真是如此?若要論及關係,他們最初結的,可是承諾永世不分不離的夫——。
「茉舞。」端木愷突如其來的一笑,打斷了她正苦於無處安放的紊亂心事。
「中郎將有事吩咐?」
「在說事情之前,我可不可以先拜託你一件事?那就是以後在獨處時,請你別再口口聲聲的中郎將,你不嫌囉唆,我都累了。」
「不叫中郎將,要叫什麼?」
「你以前對我生氣時,怎麼罵,現在就怎麼叫。」
「原來你這麼會記恨。」飛霜挪揄道。
「這叫做記性好,不叫記恨,懂不懂?」不懂。飛霜在心底說:我不懂,不但不懂,對於我用過的稱呼,你為何會念念不忘,更不懂自己為何不敢出口相詢。
於是表面上,只得悶聲應道:「懂。」
「好,那我問你,曹賊在今年初曾於鄴縣建廣大的『玄武池』,做為訓練水軍之用,這事你可曾聽聞?」「聽過。」
端木愷忿忿不平的說:「哼。連你都曉得,可見曹賊真有併吞我將東六郡之狼心,還說什麼『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自己身為夏侯家族一員,會不曉得曹操的計劃才怪,倒是他說的那句話……。
「寒衣,所謂的『將軍』,指的是吳侯吧?」「嗯,在繼承其兄的基業不久後,曹賊便曾上表給天子,拜仲謀為『討虜將軍』;封也由他封,打也由他打,曹賊真以為我們江東無人?」「江東怎會無人?」飛霜連忙順著他的話勢往下講:「昔時袁術見孫策年少有為,便曾對人說:『假使我的兒子能夠像孫郎這樣,我死也沒有遺恨了。』近日曹操亦曾感歎道:「生子當如孫仲謀,劉表的兒子比起他來,不過像豬狗而已。』」
「曹賊真的如此說過?」
飛霜暗叫:不妙,我怎麼把丞相私下感歎時對我們說的話,搬出來說給他聽?不過她畢竟是訓練有素的細作,立刻跟著瞪大眼睛說:「怎麼曹操稱讚吳侯的話,你們竟然一無所悉?噢,我曉得了,講對方好話,不免有滅自己威風的感覺,自然只在曹營中流傳而已。」
「或許是建安七年吃的那次閉門羹,讓曹賊見識到吳候的氣魄,至今猶印象深刻吧。」
飛霜見可以轉移話題,連忙問道:「好像是個好聽的故事呢,你可不可以講給我聽?」「現在聽來像故事,當初可是再氣人不過的威脅。」端木愷啜了口飛霜為他準備的人參茶,再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往下解說道:「建安七年,曹賊曾向吳侯要求遣送一個兒子到許縣去充當『任子』,你知道那是什麼嗎?」她當然知道,可是礙於捏造的背景,卻也當然必須裝作不知道,遂立刻搖了搖頭。
「任子,就是人質,是曹賊用來控制各地有力人物的方法,這些人在派了兒子去許縣當了人質以後,便不敢造反,因為一旦造反,曹賊便會殺掉他們的兒子。」
「結果呢?」飛霜發現自己竟聽得緊張起來。
「就像此次一樣,吳侯立刻徵詢張昭等人的意見,他們全部猶豫不決,因為彼時曹賊已經打垮了袁紹,暫時沒有後顧之憂了。」
「後來說服吳侯的是你吧。」飛霜確定自己的猜測絕對沒錯。
但端木愷卻呵呵笑道:「你太高估我了,能夠說服他的,一向只有公瑾;吳侯想了又想,終於帶了公瑾去見母親,於是他便在吳太夫人的面前,向吳侯陳述意見,說絕對不可以送任子去。」
「中護軍真是一言九鼎,光憑一句話,便說服了吳侯。」
「才不是,」端木愷起身回憶道:「我記得當時他是這麼說的:『現在將軍繼承父兄的基業,兼有六郡之眾,兵精糧多,將士用命,鑄山為銅,煮海為鹽,境內富饒,人不思亂,怎麼能送人質呢?一送人質,就要聽命於曹操,而將軍所能得到的報酬,不過是一顆侯爺的印,與十幾個衛兵和隨從,外帶幾輛車、幾匹馬而已,哪能與南面稱孤相比,倒不如韜勇抗威,以待天命。』想當年楚國不過擁有一百里之地,尚且能抗衡周室,傳國九百多年,吳侯已經有了東南半壁的江山,還怕什麼?」六年前的一段往事,如今聽來依然鏗鏘有力,飛霜面帶瞭然的笑容說:「寒衣,成功遊說吳候的,果然不只中護軍一人。」
但回頭一笑的端木愷,卻依然不作正面回答。「你想,我們可還能聯手再說服吳侯一次?」「你的意思是……?」她的內心頓起恐慌,不。如果孫權當真決定要抗拒曹軍,那她和端木愷豈不就得正面為敵了?端木愷卻將她的驚惶當成了一般的恐懼,隨即搖了搖頭說:「沒事,沒事,你不必擔心,就算真起戰爭,我也會——」會怎麼樣?驀然與茉舞那雙晶瑩美眸相對的端木愷,忽然無法將話給說完。
他是從不輕許任何承諾的,但此刻的心情卻迥異於以往,以前是因為自己不相信承諾,所以才會從來不許,但在面對茉舞的這一刻,卻是因為怕終會毀諾,才會將分明已到嘴邊的話,給硬生生的打住。
何以如此?
因為他變了?他一向是個沒有什麼定性的人,變並不稀奇,稀奇的是:究竟為什麼而變?因為眼前這個可人的女子?這個仍似問題的答案,令他心頭猛然為之一震,可能嗎?會嗎?真的嗎?「寒衣,你累了,早點休息,明晨若想要沐浴,我自會差小廝為你準備。」
「嗯。」低低應了這麼一聲以後,他就沒有再多說什麼,只用那雙閃爍著金色的著名眼眸,目送她窈窕的身影離去。
「茉舞見過中護軍夫人。」一瞥見有人自內室轉出來,飛霜立即屈膝道。
「茉舞姑娘,快快請起。」她不但如此說道,還迅速用雙手扶持。
飛霜抬頭一看,忍不住開口說道:「小喬夫人,你……好美。」
小喬溫柔的笑了。「人家說當一個女人肯稱讚另一個女人美時,那她就真的是一位美女了,謝謝你。」
她的落落大方,更顯出自己的笨拙遲鈍,飛霜不禁自嘲說:「瞧我,這種話你一定從小聽到大,聽到耳朵都快長繭了吧,我真是了無新意。」
小喬臉上的笑意加深。「可是出自美人之口,這可是頭一回呢。」
「夫人。」飛霜訝異至極。
「怎麼?你不知道自己長得明眸皓齒、艷麗異常嗎?尤其是肌膚欺霜賽雪,光看你這雙手就曉得。」小喬親切的牽著她坐下來。「我還聽人家說呀,那種從來不覺得自己美的女人,其實最美了。」
自進周府後,就一直如沐春風的飛霜,突感眼眶一熱,卻說了句恍惚不相干的話來。「我終於知道為何中護軍每回提及柴桑,便都會笑得那麼暢快,更添三分風釆了。」
小喬一聽到丈夫名虢,面龐立時更加亮麗,嘴裡卻仍嗔道:「在公瑾眼中,我豈止難與功業相比,恐怕也比不上他三個如珠如寶的孩子呢。」
「我聽寒衣說你們育有三子一女。」
小喬點了頭之後,說的卻是另一件事。「都肯以名字互稱了,還有什麼氣好嘔呢?」飛霜只是漲紅了臉望向她。
「你是關心寒衣一夜未歸,才找上門來的吧。」
「其實我早就想過來拜見夫人了,卻恐身份懸殊,有礙於……」小喬立刻插嘴道:「你如此客氣,就不曾想過你若再不來,我便會過去嗎?屆時你又將如何自處?」「唉呀。夫人,那我可真是會無地自容了。」
小喬見她誠惶誠恐的模樣,立時又疼惜、又好玩的說:「逗你的啦,不過找個時間,我還真想宴請你與寒衣。」
「請我和……他?」
「是啊,以答謝你對公瑾從鄱陽到柴桑這一路來,在飲食方面的照顧。」
「那……都是些日常小菜,隨意做做的,難得中護軍不嫌棄,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你哪裡曉得公瑾最想念的,便是這種日常小菜啊。」
聽出她話中的款款深情,飛霜忍不住衝口而出問道:「夫人,為什麼你不隨中護軍駐外呢?」「你以為我不想?我自與公瑾結締,日日都恍在雲端,恩愛逾恆,雖然匆匆已過十年,但他待我,仍一如成親之初,我何嘗不希望時時都能跟在他的身旁,得以噓寒問暖。」
「夫人,是茉舞不好,茉舞不該唐突的問你……」「不,」小喬打斷她說:「我並不覺得這個問題有什麼不妥,亦從未後悔因嫁予周郎,而無法過著與夫婿日夜廝守的日子;你想,如果連我姊姊都不曾悔恨過,我又有什麼好埋怨的?」「啊,大喬夫人。」莫非紅顏真的薄命?想當初二喬初嫁時,是何等的令人稱羨?誰會想到孫策早逝至此,婚後才兩年,他便撒手人寰,留下擁有傾國絕色之姿的嬌妻,與一名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