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橫衝直撞的計程車都像,台灣人來到紐約,一定可以適應得很好。」我對他說。
世貿大樓、時代廣場、洛克菲勒中心前的天使大道與滑冰場、他就學的哥倫比亞大學……
我終於明白,如果你跟喜歡的人在一起,那麼在這世上就幾乎沒有哪一個地方,會是不好玩的。
問題是,我們已經沒有機會重頭來過;問題是,就算我已有心結束我與孫昌祥的關係,慕覺的身旁也並非無人。
可是,他沒主動提,我也就一直沒問在另一州唸書的陸虞紋好不好?什麼時候要轉到這裡來和他一起唸書?
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我從慕覺的浴室出來,正好聽見有人在他的答錄機中留言。
「慕覺,是我虞紋,明天下午我會直接到學校去找你談訂婚的事,如果遲了,你可別走開,誰知道你給我的功課表准不准,我想跟你好好的談一談,就這樣,明天見了。」
訂婚。
功課表。
那幾乎是唯一殘留在我意識裡的兩個名詞。
功課表,我也曾經拿過慕覺的功課表,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多少年前?不論是多少年前,總之都過去了。
過去了。
這三個字,一遍又一遍的撞擊著我的心,令我不禁摸索著椅子坐下來,再將臉埋進了雙掌中,自問:我在做什麼?我現在究竟在做什麼?
有些事情,一旦錯過,就是錯過了,難道你不明白?意同,難道你的成長過程還不足以教導你,使你免於陷入做為一個第三者的泥沼嗎?
不!
我抬起頭來,告訴自己,對慕覺的不捨,對本身的自憐,都已經到了應該告一段落的時候。
「意同,怎麼還沒換衣服?我們該到林肯中心去了,今晚的「阿依達」,你一定會喜歡。」把他自己的宿舍房間讓給我,自己這兩天都到同學那裡去睡的慕覺進來喚我。
「今晚的歌劇,我不去聽了。」
「為什麼?票我都買好了啊。」
「對不起,但是孫昌祥和我的一些朋友堅持要過來接我,說我人都到紐約了,竟然沒讓他們招待一下,實在說不過去,慕覺,對不起,但我想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今晚,還是給他們吧,好嗎?」
「孫昌祥」三個字對於慕覺,顯然起了與剛剛那通電話留言之於我一樣的作用,他的面色複雜,我則力持平靜,告訴自己絕不能讓他看出絲毫的破綻。
「你們約好在哪裡碰面?」
「還沒約。」
「那就跟他們說到林肯中心前的廣場接你吧,我還是想帶你去那裡看看。」
「好別緻的一棵聖誕樹!」林肯中心前的聖誕樹上,掛滿了發光的音符。
「拿著。」他往我手裡塞進了一樣東西。
「什麼?」
「今晚的門票和「阿依達」的CD,我要你以後每次聽到阿依達的音樂,就想起你還欠我一場歌劇。」
我們欠彼此的,又何嘗只是一場歌劇?我在心底默默的說。
「意同。」約好過來接我的董承維到了。
我拾起頭來。「啊,承維。」
我幫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兩個男生握手寒暄兩句之後,就到了我們道別的時候了。
「意同是個生活白癡,董先生,一直到明天送她上飛機之前,都不能掉以輕心。」
「叫我名字就好了,你放心,其實,」董承維接過我簡單的行李,意味深長的說:「我想每個人都只有在自己信賴的人面前,才會顯得漫不經心吧;意同,我們可以走了嗎?」
「嗯,」我按了一下慕覺的手說:「珍重。」轉身便走。
可是才走兩步,就又回過頭說:「慕覺,待會兒回去,別忘了聽電話留言。」
他略顯錯愕的表情,是我對這趟紐約之行最後的印象。
董承維一直到上了地鐵,才問我:「急著退讓,是因為那通電話留言?」
「不是,是因為我突然良心發現,覺得和他在這裡耍樂,對不起你那位遠在菲律賓的兄弟。」我刻意用輕鬆的語氣說。
他盯住我看了半晌,然後說:「騙誰啊,意同,我可不可以請問你,什麼時候你才可以真正的拋掉那個不必要的身世包袱,勇敢的去爭取你想要的東西,而不是繼續不敢、不忍心拒絕根本不適合你的一切,尤其是感情?這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我,卻一定要好好的問問自己,還有,我董承維之所以會當孫昌祥的兄弟,完全是愛屋及烏,看你面子的結果,你不要搞錯了。」
「承維……」我幾乎是用求饒的口氣叫他。
「算了,算了,誰叫我們都疼你呢,帶你去吃海鮮,順便介紹你認識我「最新」的女朋友好了。」
第十章 蛻變
一腳踏出松山機場,便迎上夏日燦爛的陽光,可是我不敢架上太陽眼鏡,就怕「意同。」
「嗨,慕覺。」
「把眼鏡戴起來吧,瞧這陽光有多刺眼。你以為剪短了頭髮,我就會認不出你來?」上了車,我照例不問他要帶我到哪裡去,倒是他走的路線令我詫異。
「你知道我的小窩在哪裡?」
「家同畫的地圖,還會有錯嗎?」
家同,我那最親愛的弟弟。
「你……全好了嗎?」
我的思緒隨著他的問題飄回到今年初回國後。
若說在美遊學半年,除了找回自信的快樂以外,還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那便是媽媽答應在我回台前的兩周來美,母女倆結伴暢遊了一趟美西,然後才趕在舊歷年前回到了台灣。
在旅遊的過程當中,我們展開了二十幾年來不曾有過的心靈交流,有好幾次,還是在大聲對辯以後,取得淚流滿面的諒解。
「剛懷你的時候,我不是沒有想過墮胎,可是在醫院住了一夜,卻終究狠不下心來,在生下你之前,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要接受別人的勸告,打算你一落地,就將你送給沒有孩子的人家,自己重新來過,可是,」媽媽看我的眼光溫柔且慈祥,幾乎具現出她當年不捨的心情。「生你的那天,全醫院只有你一個女嬰,他們為你穿上紅色的衣服,抱來給我看,我一眼看到你,就再也捨不得送人,或許我是做錯了事,但你卻是無辜的,送出去,誰曉得人家會不會疼愛你。」
「媽媽。」
「我更不是沒有想過跟你的父親分手,但感情的事……」她迅速將話風一轉。
「你也知道我們兩人是在台北生活一年以後,才回到台東的,因為當時這裡的民風實在太保守了,所以媽媽沒有辦法待在家鄉生下你,可是你知道嗎?在那一年內,你該打的預防針,可一針都沒有少打過。」
「怎麼可能?」我曉得回到台東之前的我,一直沒有戶口。
「我住的那裡,別人家有小孩,他們會收到通知單,所以什麼時候該打什麼預防針,我都知道,然後我就會在那一天帶你去接受注射,每次都為你編造不同的姓名,並為根本沒接到的通知單,捏造不同的遺失理由,至今我仍然相信並非我的騙術高明,而是因為你長得實在太可愛,所以那些醫護人員才會總是捨不得不為你打針,也幸好那些針雖然是偷打的,效果卻從不打折,你總算是活活潑潑的長大了。」
聽到這裡,我的淚水已經忍不住奪眶而出。
「意同,」媽媽看著我的眼睛中,也有淚光晃漾。「可是媽媽不曉得你的心中一直充滿著恨意、矛盾與懷疑。你恨你的父親始終吝於給你一個姓;你想要愛他,可是想到他的絕情,就愛不下去;你渴望愛人,卻又怕自己會像你的母親因愛而軟弱,或者會像你的父親因愛而傷透了周圍人的心,表面上他是既捨不下我,又不忍心離婚,好像不想傷害任何人,可是結果卻是在每個人的心上,都留下了更深的傷痕。尤其是你,意同,你太敏感,又太善良,什麼都想自己承受,你曉不曉得你這樣做,最心疼的人是誰?」
「媽!」我驚駭的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來你什麼都……」
「你是我的寶貝女兒,」她摸著我的臉,企圖為我擦乾流個不停的淚水。「不是嗎?記住,不論你父親能不能要你,也不管我們的關係為不為這個社會所認同,你都是在媽媽全心全意的愛中誕生和長大的,除了這個,你還擁有許許多多的人的喜愛和照顧,我不要你再背負不必要的包袱,背著它,只會讓你的背越來越彎,讓你在別人的眼中,像是個駝背的人一樣,會讓你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有權不要你,只因為你血緣的另一半打從一開始就好像放棄了你,所以為了得到別人的認同,你開始變得不敢得罪人,甚至當一段真正適合你的愛情出現時,你也會認為自己不配擁有,進而因為莫名其妙的恐懼,搶先一手摧毀了它,之後再任由自己陷在根本不適合的感情漩渦裡,形同自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