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安慰無法幫助你過關。」我忍不住提高音量說,同時駭然的發現自己差點衝口而出,還有:你怎麼可以讓自己瀕臨被退學的邊緣,你只剩下一科,知不知道我明天才要開始考?而我的目標是要繼續維持全A?
比一個憔悴的女人更讓人受不了的,原來是落魄的男人,甚至連他最親近的女人,也無法忍受他的軟弱。
經過我的好說歹說,慕覺後來終於在下午四點多時,搭車回台北;而我則在期末考結束後,臨回家前,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希望放慢我們的腳步。
結果幾乎是一進家門,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決定?為什麼?告訴我,那只是你一時的氣話,告訴我,你還是那個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見了,你還是會在我身旁的人!」
疲憊不堪的我,無法面對軟弱的他的我,突然比平常任何一個時候都來得更加堅持,於是我硬著心腸、冷著聲音回絕了他。
「為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我必須誠實,對感情誠實,對感覺誠實,對自己誠實!」
電話那頭的靜默頓時令我膽戰心驚起來。
「誠實,是嗎?」
我突然想把電話掛斷,無奈全身均動彈不得,因我似乎知道慕覺就要……
「如果你夠誠實,你應該去跟認識你、認識我、認識我們的每一個朋友承認,去跟他們誠實的說,說你是一個騙子,一個會玩弄感情的騙子,是一個和你爸爸一樣,只會玩弄別人,永遠不懂得珍惜為何物的感情騙子!」
話筒自我的手中滑落,在那一剎那,我清清楚楚的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聽到心碎的聲音。
我看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倒影,發現不知是否因為夜幕已經低降,臉色竟然蒼白得可怕。
掉回頭,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慕覺已經淡出我的生命。現在我該想的,是外婆究竟又在鬧什麼彆扭?
第六章 放逐
一個禮拜後,我回到了學校,比原來預期的在家中多待了好幾天,這一回,外婆是真的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所幸經過密集的治療與媽媽細心的看護,已無大礙。
「意同,聽你媽媽說,在三國演義中,你最喜歡曹操那個奸臣?」回學校的前一天,外婆問到醫院去陪她的我說。
「是啊,來,阿嬤,再吃一點,好不好?」我哄著她吃稀飯。
「他是奸臣哩。」
「阿嬤,」我笑了起來,不曉得外婆今天怎麼變得這麼騖執。「但我們和他同姓。」
「就這樣?」
當然不只,可是要跟她分析我對三國人物的看法,又實在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所以我說:「是啊,這樣還不夠嗎?」
「這麼說,你並不後悔跟阿嬤、跟你媽媽姓囉?」
我看見了她眼中的期盼,赫然發現這才是她會一再問我的主因,她想知道的,不是我究竟是否真的喜歡曹操,而是我到底喜不喜歡姓曹。
「阿嬤,」我握住了她的手,感覺到她皮膚的鬆弛,感覺到她身體的瘦弱,也感覺她對我深深的愧疚與濃濃的愛。「阿嬤,你一定要好起來,好不好?」
她笑了,抬起另一隻手撫向我的面頰,我什麼時候流下了眼淚?
「憨囡仔,阿嬤還要在你與家同的喜宴上坐大位,當然會好起來。」
我也被逗笑了,但內心底層卻掠過一陣酸楚。「阿嬤說到哪裡去了嘛,我才不想結婚呢!」
「那可不行,你媽媽最大的心願之一,就是看你穿上她一直沒有機會穿上的新娘衫,漂漂亮亮、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慕覺的指責驀然浮現:你是一個騙子,一個會玩弄感情的騙子,是一個和你爸爸一樣,只會玩弄別人,永遠不懂得珍惜為何物的感情騙子!字字句句,毫無預警的浮現,至今竟依然令我心痛。
「永遠不嫁,陪阿嬤和媽媽不好嗎?」
「你生得這麼水,又有那麼多查普囝仔追,不嫁太可惜了,但是上回交的那個高高大大,十分將才的囝仔,阿嬤跟你媽媽不一樣,阿嬤不喜歡。」
我曉得媽媽一直都很喜歡慕覺,但外婆不喜歡他可就是新聞了。
「為什麼?說不喜歡,怎麼又稱讚他將才?」
「因為他讓你哭啊,你媽媽說今年夏天,她常常聽到你在房間裡哭,是不是?」
「沒有呀,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我只知道清晨醒來,常常發現枕頭是濕的,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又能去向誰說呢?尤其不能跟媽媽提,萬一讓她得知慕覺說過什麼話,一定會崩潰。
「好好找一個好男孩,不要再讓你媽媽擔心了。」
我看她已經快要合上眼睛,自己也想要趕快結束這個話題,便強裝笑臉問她:「那阿嬤,什麼樣的男孩,才叫做好男孩?」
「可以讓你笑的,意同,可以讓你笑的、開心的。」
「好,下次我一定找一個能夠讓我笑的。」
「你能聽話就好。」她就快要睜不開眼睛了。
「阿嬤,你好好睡一覺,我下個月放假,再回來看你。」
她點了點頭,忽然叫我:「意同……」
「阿嬤?」
「還記得你今年過二十一歲生日那一天嗎?」
「記得,白天在家裡和媽媽陪特地過來的你,晚上再和國中、高中同學他們出去瘋,你也曉得嘛,誰叫我的生日要在暑假,也沒辦法在大學裡過,少收了好多生日禮物呢。」
我什麼都提,就是不提後來接近午夜時分才進家門之際,就接到的那通電話。
「有什麼……」我想接下去問,但外婆已經睡著了。
找個能夠讓你笑的人。
不是刻意記住外婆的話,但在大三上快要結束的時候,我還是和孫昌祥成為別人眼中的一對。
因為,在那段其實極需人安慰的日子裡,最能逗我開心,又不給我壓力的人,便是他。
經過慕覺,對於那些明打著追求旗號接近的男同學,我一概拒絕,這種態度,當然會引來一些議論;好聽一點的,說是驕傲、眼高於頂,難聽一點的,則不必朋友學給我聽,我也猜得到。
不過對我來說,其實無甚差別,因為我實在已經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更進一步的說,是我再也不想傷害自己了。
是慕覺讓我清楚的察知,與別人不一樣的成長背景所帶給我真正的致命傷在哪裡:
原來,我對於愛情毫不珍惜;
原來,愛情的降臨,於我僅僅如同到手的玩具,再也不新鮮好玩;
原來,我是一個不會愛人的人;
原來,我一點兒也沒有遺傳到外婆的堅強和媽媽的勇敢;
原來,我像的,其實是那個我一直排斥、痛恨的父親;
原來,我既渴望愛,又害怕愛;
原來,我與父親一樣,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
原來……
所有的衝突在我的心中翻騰,讓我越來越不敢去審視自己的內心世界,也讓我越來越依靠外界所給予的肯定與支持,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說服自己相信我跟父親不同,我跟父親其實是完全不同的。
這種時候,這樣的我,除了看似玩家,即便我離去,大概也不痛不癢的孫昌祥以外,還有誰更適合為伴?
諷刺的是,所有看過他的家人、朋友,都說他一定會讓我傷心。
因為他有一雙會放電的桃花眼,有一管懸鼻,有兩片主薄情的嘴唇,而且能言善道,好像所有壞男人該有的先天條件,他都具備了。
如果可以,我猜最初尤其反對我們交往的媽媽,甚至想直接跟我說:「這個男孩子怎麼能交,他簡直就像是你爸爸年輕時的翻版!」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更像我父親嗎?如果連慕覺我都可以將他折磨成那樣了,坦白說,我實在不曉得自己還值得讓什麼好男孩來愛?
就像我不明白單純如媽媽,甚至是執著似父親妻子的女人,為什麼會死心塌地跟在他身旁,數十年來,永不言悔。
總之,如果留不住我曾經以為是自己最愛的人,那麼往後陪在身邊的人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況且,孫昌祥能讓我笑,就算只是笑在臉上,也是好的,不是嗎?
正因為心中對完全不知情的他,隱約有些愧疚,才使得我變本加厲的「愛」他,或者應該說,讓他以為、讓他相信我很「愛」他,又或者可以說,我仍不肯死心,仍企圖跟自己證明我是會愛人的。
所以幾乎戀愛中的男人所應該享有的一切,我都幫孫昌祥辦到。
包括為他反抗媽媽;幫他織毛衣;暑假上台北去打工,爭取與他相處的時間;在他考試的時候,為他送飯;做他寫文章的槍手;甚至因為他的抗議,而減少和陳菲力、郭凌、董承維那批原本都是玩在一起,如今卻成為他嫉妒對象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