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雙方都想求勝,還名之為友誼,真是滑稽。」
「名字不重要,」他突然狀似揶揄的問我:「不然貴校幾個校區的名字,豈不是會氣壞文學院的你們?」
「成功、光復、勝利……我覺得很好啊,夠聳、夠坦白、夠簡潔有力,正好代表我們南部的草根性,你不覺得嗎?」說完我自己先笑了起來,倒惹來他莫名其妙的眼光。
「看,自己先心虛了。」
「我才沒有,只是想到前陣子主任說的一則笑話。寒假時,他們接待對岸過來參觀的一批教授,聽說他們每到一個校區,對名字都有意見:「光復?想光復大陸嗎?」」我捲著舌頭學他們說話。
「那你們學校的教授怎麼回答?」
「不是啦,」我換成台式國語說:「是紀念台灣光復的意思。「那這成功又是什麼意思?想要反攻大陸成功嗎?」不是啦,那也是一份紀念,紀念當年將台灣從荷蘭人手中收復回來的鄭成功。鮮吧?真是敗給他們那些人了。」
「經你這番解說,這些名字的確有文化了許多。」
「本來就是。」我朝他揚眉。
「有進步。」
我曉得他指的是我對這裡漸漸有了向心力,但他特地下來,就只為了確定這一點嗎?
他下去打了一會兒球。
看到他下場,我自然而然的遞上毛巾給他。
「我讓她送。」他回頭對現在是我們學校電機系的高中同學說:「你留下來幫繫上加油吧,春假回台北見。」
台北兩個字讓我的心猛地一抽,對啊,慕覺現在在台東已經沒有家了,那麼他對於那塊土地可還會有任何眷戀?
可是我不安的,真的只是他對土地的感覺嗎?
那一日我陪他在校園內四處閒逛,直到日落時分。
「你該上車了,請他們幫你劃左邊靠窗的座位,可以一路看夕陽回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喜歡的並非西岸的日落。」
那人呢?我幾乎衝口而出的問:人呢?
「你餓了嗎?」
「餓?」再怎麼想,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問我。
「不餓的話,脾氣怎麼會這樣不好,我覺得今天一整天你都很焦躁不安,午餐看你又吃得少,早餐更不用說了,根本沒吃。」
原來在所愛的人面前,再普通的話題也能為心中注入暖流。
所有的愛情都一樣,也許最初不斷揣測彼此心意的撲朔迷離,正是它最美好,也最吸引人的地方。
這是一個最近才遭受男友背叛痛苦的學姊,在聽過我對慕覺的種種不肯定後,對我說的話。
真的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在看不見他的時候,想他想得疲倦,一旦見著了,飄忽不定的感覺卻讓我更加慌亂。
「我想我是餓了。」最後我只說了這麼一句。
「那我們去吃飯吧。」
「車班……」
「我下來,並非因為台南的夕陽好看。」他斬釘截鐵的說了這麼一句後,就率先往前頭走去。
可是他還是等到我送他上火車前,才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這是什麼?」我看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來,遞到我眼前的紙說。
「我的功課表。」
這是什麼意思?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進大學後,交了幾個朋友,來來去去,總沒有個定──」
「你好「交朋友」,又不是大學後才有的事。」
因為時候已晚,再加上尚未到火車進站的時間,月台顯得特別空曠,我拉緊了他的外套,不曉得在跟誰賭氣說。
而我們兩個當然都清楚彼此口中的「朋友」,指的是哪一種朋友。
「可是讓我「溫故知新」,又讓我有重新認識一個朋友的感覺,而且這一年半來,陪我走得這麼久、這麼好的朋友,可只有一個,所以我希望她能夠知道我每天的主要行程。」
期待了好久的話,如今由他口中聽到,我卻無來由的恐懼起來,好像原本結伴同行,走得好好的一群朋友,突然都不見了,只剩下我和慕覺兩人走上新的一段道路,而我,對於未知,一向是比誰都還要膽怯的,從小如此,至今不變。
於是我猛然起身,就想要離開。
慕覺卻飛快從後頭捉住了我的手。
「別躲。」
我本能的想要抽回手來。
「別走,意同,別走。」
我終於側身看他,這一看,不禁心頭一驚,啊,這還是我第一次俯視他。
俯視,不是仰看。
不再是仰看。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給你什麼?但是我卻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他的眼神堅定而清澈。
我垂下眼瞼,心底暖暖的,面頰熱熱的,眼眶酸酸的。
「什麼陪你看那個有名的外星人,打籃球賽,甚至是拿功課表給你……見鬼啊,不過都是借口,其實我只是想要見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
我放鬆了原本緊繃的神經,停止了掙扎。
他則將我的手握得更緊。「像是空氣,抽離了,才曉得有多重要,才曉得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倚賴它維生,才曉得根本缺少不了……」
我依舊一言不發。
慕覺起身,手輕輕一帶,把我拉進了懷中,呼出一口長氣,彷彿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回到家的旅人。
「我不是沒有想過就繼續維持我們這種異性知己的友誼,但那實在是太事倍功半,不要再讓我捉迷藏了,好不好?」
我閉上眼睛,嘟噥了一句話。
「你說什麼?」他俯首問我。
「你的懷抱比外套溫暖多了。」
他發出鼓動胸膛的笑聲,將我再擁緊了一些。
從圖書館騎車回宿舍途中,碰到今天應該就有考試的室友。
「意同!」
發現她好像是專為找我而來,我便問道:「要跟我們一起去吃午餐嗎?」
「要吃也輪不到我們陪啊,快點回宿舍去吧,有人特地從台北下來看你。」
是慕覺!
我騎回宿舍門口,果然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但是掠過我心中的情緒,為什麼竟然是:厭煩?!
「怎麼下來了?期末考不是應該還沒有考完嗎?」
「送我答應過你一定會拿到的獎來給你。」
我並沒有馬上伸出手去接他往我遞來的獎盃。「獎是社團的,怎麼由你處置?」
「總要找個地方擺啊。」
我默默的將獎盃給接下,實在是因為太瞭解他的脾氣了,卻無法釐清我現在的情緒,更無力掌控我們最近越來越劍拔弩張的關係。
導火線是前陣子我被拱出來選活動中心總幹事。
而其實和慕覺的關係由朋友轉變成情人以後,我就發現身外的一切也開始跟著轉變,或許我們之間最甜蜜的一段時光,只有四月放春假的時候,他特地趕回台東去陪我的幾天。
據說所有情人間的話語都是當事者聽了感動,外人覺得傻氣的,但慕覺講過最動聽的一句情話,卻是連媽媽都為之眼睛一亮的。
那一次我們談論著遙不可及的未來,我說跟我在一起的男孩子,注定要辛苦一些,因為我將來要帶著媽媽。
「那有什麼問題?我們把房子蓋大一點就是了。」
房子究竟要蓋多大,我們根本毫無概念,可是眼前開始湧現的爭吵,卻已迅速腐蝕我們的感情。
用他寄過來的電話卡給他打電話,只要是占線,我就會開始發脾氣,完全失去過去可以每隔五分鐘試一次,直試一、兩個小時,然後在終於接通後,得知他剛才是在跟某位「前任」女友講話時,還會顧著他的心情的耐性。
而他應付我賭氣不寫信、不聯絡的方法,則是搭夜車,趕到宿舍門口來等天亮。
同學們都說感動,都說羨慕,所以我也次次理所當然的跟著軟化。
但是下一次碰到聯絡不到他的時候,我又會故態復萌,那無理取鬧、莫名其妙的樣子,活脫脫是柴門文《愛情白皮書Ⅱ》中,好不容易才贏得阿保的愛,卻又立刻因緊迫盯人,而逼得他終於如她所願,和另一個女人上床的成美。
難怪柴門文要說,大部分的女孩子在熱戀階段,都會出現像「鬼」一樣的風貌。
接著我發現了因為太熱衷於社團,那在我眼中,讀書簡直就像吃飯一樣容易的慕覺,竟然有多科被當的疑慮。
另一方面,得知我將出來選總幹事的他,反應則既不是鼓勵,也不是給建議,而是「命令」我回絕掉,理由是搞社團的辛苦,他比誰都還要清楚。
這種話,出自一個將社團置於課業之前的人之口,實在是笑話!
於是我們在電話中狠狠吵了一架,隔天我就不再尋求能夠不選的辦法,而在文學院的周會中發表了競選的政見。
「試全考完了?」後來我們當然又和好了,但是我的心情無論如何卻再也回不到最初。
「明天還有最後一科,」他擠出自暴自棄的苦笑。「最好能過,否則我可能會被退學。」
「那你還下來?走,我們去吃中飯,吃過以後,你就回去吧。」我緊張的說。
「我是來尋求安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