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不見了;」
「不見了?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不見的?那麼大個人了,怎麼還會不見呢?如意 ,你又為什麼沒看牢他呢?」
「問題是,他並非跟我到這裡來以後才不見的,早在杭州時,他就失蹤了,只給我 留下了這麼一封信。」說完就把信拘出來給邑塵。
「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即可,信是給你的,我想我並不大方便看。」
如意卻大搖其頭說:「不,這會兒我心亂如麻,你要我說,恐怕我也說不出個所以 然來,還是你自己看信比較明白。」
邑塵本來還想推辭,但見如意一臉淚漣漣,頞然已經六神無主的模樣,就也暫時拋 開了向來堅持的原則,把信拎開來看。
如意:鄒容的元,清廷新軍統領難辭其咎,冤有頭、債有主,我立意找出這名元兇 ,割下他的腦袋,以祭鄒容不朽之魂。
倘若我不幸功敗垂成,你一定要繼承我的心願,繼續堅強的奮鬥下去,那我人雖死 亦猶生,切記,切記。
不論今生來世,不論陽世陰間,不論地下天上,如意,你永遠是信祥唯一的愛妻。
僅祈再見之日。
信祥丙辰年春邑塵握緊了信,先向如意問清一事:「告訴我,鄒容是怎麼死的?」
「自年初起,清廷就一再要求租界獄方,將章炳麟及鄒容引渡給他們,以便明正典 刑,所幸租界堅持不肯答應,不久會審公廨宣判章炳聽監禁西牢四年,鄒容兩年,監禁 期間罰做苦工,期滿即逐出租界。」
「既然如此,那又怎麼會--」
「你不明白鄒容,他年輕性躁,一進監牢,那還不就像猛虎被胡進了獄中,更何況 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錯,又是自首進牢裡去的,怎麼還會被判服刑兩年呢?因此刑期定 案後,他便整天咆哮,坐立難安,健康虧損,以至於活活的病死了;」
「什麼?」邑塵大吃一戊,這樣的結果,的確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憐他死時年僅二十一,在革命的原野上,猶如一朵早萎的奇葩,而在得知他被 判監禁兩年時,信祥就兼程從日本趕回來了,他也曾苦勸鄒容百忍為國,撐過那七百多 個日子,但鄒容哪裡聽得進去呢;革命情勢如今低迷無力,該做的事是那麼的多,每一 思及自己在獄中所浪費掉的,都是可以傾盡心力,發亮發光的寶貴歲月,鄒容的內心便 無法再保持平靜,最後終於……」如意的淚水再度滾滾滑落。
想到一個絢爛的生命,竟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硬生生的給折裂,邑塵亦不免悲憤難當 。
「那信祥又怎麼會……」邑塵打起精神來指一指信,繼續問下去。
「也不曉得他是從哪裡打聽來的,說鄒容之所以會被判坐兩年的牢,完全是因為清 廷一再施壓的關係,其中又與一名現在正負責訓聽新軍的統領最有關係,所以他才會為 亡友上京裡來。」
「他太衝動了。」邑塵想都未及多想的便衝口而出,只因為她已在革命陣營中看過 大多「可惜」的例子,熱情有餘,冷靜不足,雖說有助於大眾見識到同志們對革命的執 著之深與熱愛之切,卻常常不但會造成無濟於事,難以真正的為革命大業建功的結果, 甚至十之八九沒會令人惋惜的賠上自己寶貴的生命。
「邑塵,你……」如意聞言立即大為不滿的說:「到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指責信梓 ?」
「不,如意,你想差了,我只是突然有感而發罷了,絕非針對信祥一人才這麼說, 你千萬不要誤會。對了,他是比你早幾天離開的?」
再怎麼說,眼前最重要的,畢竟仍是信祥的安危,於是如意也馬上就忘了方纔的怨 懟說:「只早我兩天。」
「那你這幾天都沒有打探到他的消息嗎?」
「沒有,百香姊也幫了我不少忙,但信祥好像根本就沒與我們在京城裡的聯絡站接 觸,所以我們到處都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邑塵愈聽愈覺得不妙,種種跡象都顯示出信祥有意「衝動」行事,而這正是她所最 擔心的一點,偏偏此時此刻,又不能在如意面前稍露憂色,於是邑塵便哄勸道:「在這 種時刻啊,有時候沒消息便是個好消息,至少表示信祥還沒有展開任何行動,對不對? 」
如意愣了一下,雖然這安慰十分空洞,但對於現今願意相信任何能夠顯示信祥安然 無恙的消息的她而言,已經近似一項保證了。
「對,也對,既然城裡不見任何騷動,就表示信祥他還平安無事,他還平安無事。 」如意多日來獨自承擔的掛心焦灼,好像至此才稍稍減輕了些,心情一鬆,數日的疲倦 便也席捲過來,使她癱軟在椅榻中說:「但願如此,老天,他非得平安無事不可,等找 到他之後,我們便立刻返回杭州,絕不讓他再在京城裡徘徊。」
「如意,你不知道他人在哪裡,那他呢?該不會他也不知道你已經到這裡來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他就算打消了原先的主意,恐怕也不曉得該到這裡來找你,反而會逕自 回杭州去。」
「不會的,在離開杭州前,我曾向那裡的分會交代過自己的行蹤,所以只要信祥一 跟他們聯絡,就會知道我人在京裡。」
「可是信祥一定會和--」
「會的,」對於這一點,如意倒顯得十分篤定的說:「這是他一向的習慣,真要有 所行動前,他一定會想辦法通知同志們一聲。」說到這裡,如意也彷彿得到了更進一步 的保證,甚至能夠擠出一抹笑容來說:「邑塵,你說的對,如果分會那邊有什麼消息的 話,應該也會盡快聯絡我,既然到現在仍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那就表示信祥他的確是按 兵不動。」
「嗯,這下你可以暫時安下心來了吧;這間屋子的租金我一直按月照付,所以你大 可以放心的住下來,有什麼需要就告訴百香一聲,她會很樂意幫你的。」
見邑塵已準備要離去的樣子,如意這才想到自己對她的近況仍一無所知,不禁急道 :「邑塵,你要到哪裡去?」
「回我當差的地方去啊。」她刻意裝出輕鬆的樣子來說。
「你當差的地方?」如意這才又注意到邑塵的一身男裝打扮。「別只顧著說我的事 ,還沒問清楚你最近一連串奇怪的舉動與行蹤哩,百香姊也是一問三不知的。邑塵,這 陣子你到底在忙些什麼?我三哥他知道嗎?」
「我自己的事,幹嘛樣樣都讓你三哥知道。」連邑塵自己都被這衝口而出的回答給 震懾住了,連忙打圓場的說:「呃,我是說,順心與我彼此信任,無論對方在做什麼, 自己知不知道,應該都無損於我們之間的默契與信賴。」
「但他說你有好一陣沒有給他捎信過去了,雖然輟學的事是他跟我說的,不過我還 是覺得很納悶,所以才會想到趁著這個機會土來一併問個明白。」
明知道順心是好意,如意是關心,但邑底卻仍然無來由的覺得一陣心煩:不,其實 原因她是曉得的,正因為曉得,所以才不肯去面對,去進一步的談論,甚至思索啊;
「學堂裡有位從法國回來的老師,夫妻兩人都是畫家,而且中、西畫皆精通,反正 畫畫才是我最大的興趣,師母又與我十分投緣,因此我乾脆就輟學,好把省下來的時間 ,全部拿來跟他們習畫。」邑塵至此終於明白了何謂「情急生智」,不過以她此刻狼狽 的心情而言,還無寧說是「狗急跳牆」來得更加貼切一些。
「原來如此,那你為什麼會改著男裝呢?」
「你都不曉得老師家那三個十來歲的男孩有多調皮,為了平常與他們嬉而時方便, 再加上畫酉洋畫常常得到外頭去寫生,所以我就跟著他們穿男裝囉;民智尚未全開嘛, 老師為著安全考慮,早就要師母每次出外畫畫時扮成男人了,這些衣服便全都是師母借 給我的。」
「但這幾天為什麼都不見你回來?」如意又有了新的疑問。
「哦,那是因為老師他們從來不肯收我的學費,說他們因觀念新穎,自前年回國後 ,常生寂寞之感,好不容易碰上我這麼一個願意學習新事物的學生,等於多了個畫友一 樣;但他們客氣,我可不能隨便,對不對?所以平時就常自動幫忙做些雜務,久而久之 ,便好像成為他們家中的一分子了,偶爾還合忘了我另有租住的房子呢,都虧百香還記 得不時過來幫我整理一下,順便也代收些信件。」
如意聽到這裡,總算完全釋疑道:「我猜她一定沒想到這回收到的,竟然會是我這 麼大的一個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