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甄娓娓解釋給胖嬤嬤聽,「我若跟方公子回去,日子只會更苦,他那群尊親貴戚,動不動就甩人耳光,人在方府,活得多沒有尊嚴。」
胖嬤嬤默然,想起上官晴的潑辣,不過是個客人,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打主人家的丫環,日後墨痕屈居她之下,能有什麼指望。
衣劍聲回過神來,聽到綾甄親口承諾不去方府,他樂得手舞足蹈,將她抱起來順半空中運轉好幾圈。
他歡喜至極地想,墨痕的話說到他心坎裡去了,慈愛的顧伯伯絕對會疼她入心,而不是左一個耳光、右一個巴掌將她揍得鼻青臉腫。
眉開眼笑的衣劍聲問道:「跟我去『東籬苑』好不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如今他一分一秒都離不開墨痕。
「東籬苑」?好雅的名字呢!
綾甄靠著衣劍聲的胸膛,笑著問道:「『東籬苑』內是栽植經霜不凋的秋菊,還是暗香浮動的冬梅?」
沒征沒兆,墨痕認得溪山行旅圖是范寬所繪,那她知道「東籬苑」三個字取自陶淵明「飲酒詩」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似乎也不值得太驚訝了。
他視顧伯伯如父,即使人在竇府,這「東籬苑」也時時提醒著他,不能忘了終南山下厚情高義的顧伯伯。
衣劍聲笑咪咪地說:「菊花是顧伯伯栽種的,都枯了。不過有幾株臘梅在枝頭吐蕊,你一定會喜歡的。」他迫不及待地拉著綾甄就走。
綾甄被他半抱半拖著往外走,不忘對胖嬤嬤揮手道別,害胖嬤嬤心頭一酸,喉嚨也梗住了。
墨痕與衣公子,郎才女貌,本是佳偶天成,只是,方公子會不會善罷甘休?還在未定之天,可憐紅箋的一腔心事,盡付東流。胖嬤嬤不懂,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般局面?
第七章
在病房休養的語眉,悠哉游哉地拿起叔母貢獻的八卦雜誌,信手翻翻。
「鈴——鈴——」電話鈴聲響起,在安靜的病房中顯得格外刺耳。
語眉心中泛起一絲不祥的預兆,老公被她攆走,不可能是他打來的,那會是誰。
「喂,哪位?」她忐忑不安地接起電話。
「小妹,是大哥。」關劍塵憔悴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綾甄昏倒在城隍廟中,已經好幾天了,怎麼也醒不過來,你來看看她吧!」
語眉初聞噩耗,如利刃戳心,臉上血色盡失。摔下電話,她衝進病房就要趕去機場。
房門一開,福叔和福嬸在第一時間內趕到。
「福嬸,綾甄出事了!」語眉哇的一聲,放聲大哭出來。
「小小姐,別哭啊!福嬸的心都被你哭亂了。」
福嬸拿著手帕幫語眉擦眼淚,安慰道:「大少爺跟我們說了,孩子交給福嬸,你安心和福叔回台灣去看薛小姐吧!」
語眉哪還有半點心思在兒子身上,惟恐遲一刻便見不著綾甄最後一面,她急匆匆地拉著福叔殺往機場。
福嬸目送一老一小離開,眉間的憂慮更加濃重,大少爺是她一手帶大的,她很怕血液裡流著癡情因子的他,堪不破情關、衝不破情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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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語眉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城隍廟時,進了廟門就看到滿臉胡碴的關劍塵,凝睇著躺在長椅上一動也不動的綾甄。撲到大哥身邊,語眉輕輕呼喚,「綾甄,你醒醒……我是語眉,我來看你了。」
「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不如把她送醫院吧!」一個人影落在語眉身後,語意之中對綾甄無半分關懷之情。
這名男子的聲音,多年前她曾經在薛家聽過一次。俗話說的好,化悲憤為力量,此刻語眉的悲傷果真化為熊熊怒火,燃燒到薛大少爺——薛允文。
語眉還沒開口,薛奶奶就氣得說:「給我滾!別在這裡礙眼。你那群豬朋狗友又要兜風、泡溫泉、逛夜市了吧!你快去當車伕啊!誰扯住了你的狗腿不成?」
薛母替兒子解圍,忙道:「允文,你有事的話,先走沒關係。」
薛允文手一攤,薛父馬上掏出一張信用卡,殷殷吩咐道:「別再刷爆了。」
「別冪糷畯騿A允文知道了。」薛母白了老公一眼,從皮包裡拿出幾千元現鈔,塞到兒子口袋,「給你搭計程車。」
天下就有這種溺愛過頭的父母,才會教出薛允文這種敗家子!語眉譏嘲道:「我說薛大哥啊!你的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怎麼還跟父母拿錢呢?人家綾甄不但不跟家裡拿線,每年還給薛奶奶一筆安家費呢!」
薛允文臉色紅得像豬肝,怒道:「你管我!薛家的事,哪輪得到你這個外人插嘴?」這女人好像是老妹的朋友,難怪講不出人話來。
薛奶奶冷冰冰地開口,「那我嫁來薛家超過一甲子,可以說上兩句吧!」
薛父趕忙上前勸架,說道:「別這樣,當心給人看笑話……」
薛奶奶心頭火起,指著兒子罵道:「原來你也怕被人看笑話?當初你拋棄親生女兒,都不怕被人笑話,現在何必臉嫩!」
薛母爽快地招認,「媽,當年出養綾甄是我的意思,您要怪就怪我,我和女兒沒緣,不如把她給別人養,對她日後的發展更好。」
薛奶奶痛心疾首,罵媳婦道:「你是怕綾丫頭煞到允文,才不要她的吧!夫妻倆也不是目不識丁,居然迷信算命仙到這種地步。」
薛父連連頓足,說道:「媽,薛家就允文這一根苗,女兒終究要嫁人啊!您何必為了個丫頭而給他難堪呢?」
不說還好,一說把薛奶奶的火氣全勾出來,「丫頭又怎樣?丫頭不是人嗎?當初沒有你娘我,你來得了人世間嗎?」
薛奶奶索性罵個痛快,「綾丫頭沒有嫁人前,就是咱們薛家的子孫。身為她的父母,你們摸著良心想想,從小到大關心過她幾回?」
薛父羞慚地低下頭去,囁嚅地應聲,「反正我們現在也沒叫她孝養反哺……」
薛允文馬上接口,「就是說嘛!老妹從來沒有拿錢回家過。」
薛奶奶怒道:「拿回去給你花嗎?你奶奶我八十好幾了,還能出門賺嗎?每個月的水電費、伙食費,不是你妹妹給我,難不成你要給我!」
薛允文回嘴道:「給錢又怎麼樣?她也沒積多少福氣,不死不活地躺在這……」
薛奶奶氣得五臟生煙、七竅冒火,講話都顫抖了,「她是你妹妹,你居然咒她死!」
眾鄉親們看不過去,紛紛教訓起薛允文來,「少年家,嘸通這呢沒禮貌啦!」
有些老人家罵得更加難聽,「夭壽仔,對親小妹也不留情分!」
說到開罵,語眉也不落人後,她一連串地叫道,「你這坐著討吃、躺著等死的混帳、王八、蠢材、驢蛋、人渣……」
薛允文臉色一僵,扭頭就衝出廟門,顏面無光的薛父,摸著鼻子先回家避避風頭。
惟有薛母躲進角落處,免得礙薛奶奶眼。她在女兒成長的過程中缺席,現在不想連最後一面也錯過了。
仙叔公勸薛奶奶道:「阿月姐,生氣傷身啊!綾丫頭沒事的,神明差她出個小工,七日後就會放她回來。聖爻都被我擲裂了,問了幾百遍,都是同一種結果。」
語眉抬起淚光閃爍的雙眼,充滿希望的問:「您確定綾甄七日後會回魂嗎?」
仙叔公感激地點點頭,總算有人聽他說的話了,「當初神明既然救了綾丫頭,斷無今日要害死她的道理,何必多此一舉呢?」
仙叔公的話合情合理,語眉寬心不少,正待破涕為笑,卻看到綾甄呼吸不順,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語眉的眼睛又蓄了許多淚,只是未曾墜下。
一片嘈雜中,關劍塵出奇地沉默。綾甄出事後,他除了打電話通知語眉趕來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一直握著綾甄的手,拿著沾濕的棉花棒,替她滋潤好乾涸的雙唇。無微不至的照顧,萬分不捨的眼神,他一腔情意,不言可喻。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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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波,餡料剩不多了,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吧?」雪泥將包好的面餑餑放在一隻碧玉盤中,拿起布來擦拭沾滿麵粉的素手。
綠波猛抽一口氣,問道:「你該不會要我獨自打點午膳吧?」
雪泥歎口氣說道:「我先帶紅箋回房去,她在這裡也幫不上忙。」
綠波看著泥塑木雕般的紅箋,只急得唉聲連連,也不知該怎麼勸慰才好。
雪泥扶起紅箋,交代綠波道:「餑餑包好後就開始燒水,午膳時老爺雖然趕不回來,卻還有客人上官姑娘要招呼。
綠波大怒,詛咒發誓道:「什麼客人!她摔墨痕一巴掌你忘了嗎?我定要在這麵湯裡吐上兩口唾沫,叫她吃下去才好呢!」
在綠波喃喃咒罵聲中,雪泥扶起失魂落魄的紅箋,離開溫暖的灶邊,投身窗外銀白色的琉璃世界中。
天空中一片一片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白雪紛紛墜下,迴旋穿插,愈下愈緊。大小樹枝上,彷彿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樹枝上的雀鳥,都縮著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羽毛,怕雪堆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