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扶著紅箋回「回雁樓」,驀然,沒神沒魂的紅箋頓住身影,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假山前相偎相依的一對儷人。
雪泥順著紅箋的目光望去,是墨痕和衣公子,兩人眉開眼笑,喁喁細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雪泥冷冷一哂,光天化日之下,你儂我儂、卿卿我我,擺明了不畏世間的毀譽訕謗,不懼輿論的蜚短流長。
她在紅箋的耳邊說道:「紅箋,你別傷心,依我看衣公子只是一時迷惑,要不了多久就會回心轉意的。」
紅箋哽咽難言,「他們那麼親密……」
雪泥殘酷地批評道:「我就不相信衣公子那麼蠢,不愛月宮中幽居的嫦娥,卻愛爛泥裡打滾的母豬。」
紅箋驚駭不已,顫聲道:「雪泥!你怎麼把墨痕形容得如此不堪?無論如何,她終究是咱們的姐妹淘。」
雪泥冷哼一聲道:「從前的墨痕,當然是我的好姐妹。現在的墨痕,我不認為她還記得昔日情分。」
紅箋垂首,絞著手默無一言。
雪泥接著說:「你和衣公子之間的往事,墨痕豈有不知?她勾了方公子的魂還不夠,居然連衣公子也不放過,太貪心了!」
竇府紅箋、綠波、雪泥、墨痕這四個丫環,身世都很悲涼。
紅箋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個混吃等死的爹,整天喝得醉醺醺,最後倒臥在酒瓶堆裡,死得其所,卻苦了女兒。
紅箋沒錢葬父,又不忍讓爹光溜溜的來,也赤裸裸的走,只好賣身籌款。誰知地痞流氓們要她的身子,卻只肯在她爹的屍身踢兩腳。若不是衣劍聲剛好路過,她就被這群惡人賣進火坑了。
衣劍聲在千鈞一髮之際闖進來,一劍一個,把正要玷污紅箋的惡人殺個乾淨,她一絲不掛的身子,在夜風中抖個不停,當然也被他盡覽眼底。
紅箋黯然說道:「也許墨痕愛上衣公子了,感情的事,本是沒準兒。」
雪泥搖頭,「我想事情沒那麼簡單,墨痕一定是玩陰的,搞不好還給衣公子下了蠱毒什麼的,才能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紅箋瞪大眼睛,搖頭道:「不會吧!墨痕打哪兒學來蠱惑人心的邪門歪道?」
雪泥停了一聲道:「你想想,以前的墨痕看到衣公子,連屁也不敢放一個,現在卻變了個樣,一點廉恥也沒有,這不是有鬼,是什麼?」
紅箋想了半天,又傷心起來,「熱戀情濃,豈在乎外界的眼光呢?」
紅箋就會逆來順受,一點反擊的能力也沒有!雪泥直跺腳,這樣太便宜墨痕了。
「紅箋,你回房好好休息。」雪泥說出她石破天驚的大計劃。「我去『東籬苑』看看墨痕葫蘆裡賣什麼藥?」
「你想死啊?」紅箋阻止雪泥冒險。「被衣公子發現,你的小腦袋瓜子不保。」
「我抄捷徑趕去『東籬苑』,然後潛伏在窗外偷聽,衣公子不會發現的。」雪泥說得雲淡風清,偷聽對她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飯。
「太危險了。」紅箋仍然覺得不妥。
雪泥微笑地安慰道:「放心吧!一切有我。」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去了。
獨立在雪地上,紅箋熱淚盈眶,往事一幕幕湧上她心頭。數日前,她和墨痕在月夜下促膝長談,墨痕說方公子新教自己幾句吉祥話,據說是寫在月老祠前的對聊。
上聯是「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顧」,下聯墨痕卻忘記了。她就用這兩句話祝墨痕和方公子佳期日近,墨痕則祝她和衣公子早結連理。
到頭來,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焉能不欲語淚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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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懷恩館」、穿過「棲雲閣」,雪泥抄小徑快步趕至「東籬苑」。她才在寢室窗前躲好,衣劍聲和綾甄的朗朗笑聲就從前院傳來。
停在梅樹前,綾甄仰頭欣賞臘盈盈芳資,讚歎道:「寒梅點綴瓊枝膩,此花真不與群花比。」
衣劍聲挫敗地歎氣,現在流行托夢傳絕學嗎?李易安的「漁家傲」,墨痕又會背了。
他狐疑地問道:「這些詩詞曲賦是誰你背的?」
綾甄沉浸在梅花之美中,誠實地回答,「仙叔公啊!」
他沉下臉來,「仙叔公是誰?」
她回過神來,笑道:「是我的啟蒙夫子,丫環就不能識得幾個字嗎?」
衣劍聲鍥而不捨的追問道:「你既識字,為何還纏著慕平兄教你?」
綾甄辭理充沛地堵死他的嘴,「三人行必有我師,方公子博學宏覽、才高八斗,我得他虛心求教,有何不可?」
衣劍聲大喝飛醋,蠻橫地說:「以後不准你向他『虛心求教』,要問就來問我。」慕平兄會的,他也會,墨痕為什麼就不來向他「虛心求教」?
綾甄懶得理他,空氣中浮動著梅花的馥郁香氣,清心肺腑,她定一定神,想起了夢中的點點滴滴,冊子先生的話清清楚楚地在她腦海中響起——
「設法替竇娥昭雪洗冤,還竇氏清白。方慕平、衣劍聲兩個官爺會幫你……」
綾甄的沉默,卻讓衣劍聲誤會她不肯移尊就教於他,她只要她的方公子!被嫉妒沖昏頭的他,像只瘋狗般亂吠吼叫,「我不准你去找慕平兄,也不准你再叫『墨痕』,那是慕平兄為你取的名字,我聽了不受用。」
吵死了!綾甄拉回思緒,摀住耳朵說道:「你再吠我就不理你。
衣劍聲雖然意猶未盡,還想再訂下更多禁令,最後還是依言閉上尊口。
好聽話哦!衣公子乖得像只小狗。花窗下偷聽的雪泥大感詫異,她從來沒見過這麼溫馴的衣公子。
綾甄微微分神,失聲問道:「你說『墨痕』是方公子幫我取的名字?」
衣劍聲心下大驚,墨痕舊把戲忘光了不打緊,他吃不到百合包蛋玉屏粥、喝不到首烏菊花飲也沒關係,但她把竇府一切人、事、物都忘了嗎?
連他也忘了嗎?衣劍聲緊摟著她,生怕一鬆手她就融化了。他惴惴不安地回答,「不只是你,紅箋、綠波和雪泥的名字都是慕平兄取的。」
名者,命也。綾甄記得仙叔公說過,命名最忌用春恨秋悲的字眼,方公子醉心此道,恐非福壽之征。
綾甄想起夢中冊子先生所說的七日限期,又想起陸游弔念亡妻唐琬的詩——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爐。
晦氣、晦氣!什麼名字不好取,好端端地叫「墨痕」做什麼?多不吉利啊!綾甄腦中靈光一閃,一個更晦氣的想法逐漸成形,愈想愈驚,愈驚愈怕,她渾身抖個不住。
衣劍聲見狀,心生憐惜,將她打橫抱起,帶她進房內取暖。
在窗下的雪泥將身子壓低,她懷疑衣公子的眼睛被狗屎翳住了,除了墨痕外其他人一概看不見。小心為上,她可不想腦袋被削下來。
將綾甄安置在炕床上,衣劍聲翻箱倒櫃,搜出年前聖上賞賜他的白狐裘袍子,將它披在她身上。這件袍子是集白狐腋下的皮毛所製,罕見珍奇,非常保暖。
「你怎麼會這麼怕冷?」他把擁緊皮裘的綾甄抱在膝上,摟著她問道。
關劍塵也問過她一模一樣的問題。綾甄笑了,這兩人投胎轉世時都不喝孟婆湯的嗎?性子雷同不說,連講話的口吻都如出一轍!
「笑什麼?」看到他的笑顏,衣劍聲才放下心來。
「你什麼都要管,真煩!」她暗罵,真像一隻打不死的蟑螂呢!
「你是我的人,當然歸我管。」衣劍聲略施薄懲,箝緊她的細腰。
「你又不是我老子,我又還沒嫁人,你憑什麼管我?」綾甄跟他槓上,反正衣劍聲說什麼,她也反射性地想跟他唱反調。
衣劍聲笑咧了嘴,說道:「何必拐彎抹角?我一定會娶你為妻的。」墨痕使小性子,不就是暗示他該給她個名分?
她何時拐戀抹角了?綾甄一愣,搞半天才弄懂衣劍聲誤解她了,這男人跳躍式的思考模式,令她應接不暇。
捶打身後那堵堅實的肉牆,她嗔道:「要娶去娶別人,我才不嫁給你呢!」
窗外的雪泥大樂,「對!不要嫁他,去嫁方公子吧!墨痕,我支持你。」
衣劍聲倏地收緊鐵臂,怒道:「由不得你。」
綾甄為之氣結,低頭想扳開他圈在她腰間的臂膀,卻看到一塊似曾相識的青玉繫在她身上。
「我怎麼把它帶來了?」她擎玉在手,這不是關劍塵給她的護身青玉嗎?
「你睡糊塗了嗎?」衣劍聲皺眉,解釋道:「是我給你戴上的。」
綾甄端詳手中的青玉,半溫半涼的觸感、深淺不一的青色……這塊玉與關劍塵的玉是同一塊嘛!也就是說,衣劍聲與關劍塵根本是同一人嗎?
走衰啊!她到哪都沒辦法擺脫他。
「送給你,喜不喜歡?」衣劍聲柔聲問道。
綾甄握著青玉,再度感受到全身有一陣熟悉的熱流通過,令她通體舒暢。書齋裡頭痛欲裂的滋味,讓她明瞭沒有這塊玉的下場,怎是一個慘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