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宅的精華首推後花園,一進月洞門,迎面是層層巒疊、玲瓏有致的假山,擋住了滿園春色,繞過山後只見一溪清流,彎彎淺淺向西而去,跟著小溪折向西行,會來到一座月牙狀的人工湖,湖畔三間水榭臨水而建,兩株軟絲垂柳裝點出「碧柳煙籠十里堤」的江南春景。
而水榭東側有一條曲折的石徑,兩側花木扶疏,遍植名花異草,海棠、牡丹、桔梗……競相爭妍鬥麗,曲徑盡頭又是一道宮扇型的小門,穿過小門,乍見幾重瓊樓,垂著密密的珠簾帳幔,十分閨閣秀氣,卻是連景琛的妹妹、連家大小姐:連潔霓的繡房。
「小姐,今兒個少爺出門拜客去了,老夫人說她吃素,要你不用到上房去吃飯,」潔霓侍婢春纖指揮著兩名小丫環,捧進兩隻描金百花填漆食盒走了進來。「廚房派人送了飯菜過來,都是你最愛吃的呢!」
潔霓背對著房門,凝神注視著一幅畫軸出神,完全沒注意春纖在和她說話。
「小姐你在看什麼呢?看得這麼入神,」春纖走過來一看。「咦?畫得好像你喲,小姐,這幅畫是從哪兒來的?」
「春纖,你真覺得畫裡的人像我嗎?」
「是呀,瞧這畫中人的眉眼,還有那輕顰淺笑的模樣兒,無一不神似小姐,」春纖仔細看了看畫,又看看潔霓。「最難得的是將小姐的神韻、氣質都畫出來了,是哪位畫師的手筆?這人挺高明的哩。」
「哼!」潔霓微噘的嘴,眸中浮現起文翌軒那混合了三分嘲諷、三分倨傲與一分潔霓也摸不清是什麼的古怪笑容,恨恨地哼了一聲。
春纖知道一定又有什麼緣故了,她從小陪侍著潔霓一起長大,名分上雖是主僕,但是卻與潔霓感情極好,兩人是無所不談的閨中密友,而春纖在連府的地位也絕非一般的侍兒可比,不但潔霓身邊服侍的七、八個大小丫環、做粗活的四、五位老媽子都歸她管理,春纖自己也有四名小丫環服侍,幾乎可以算得上是連府的「副小姐」了。
「春纖,你為什麼不問我這卷畫軸是哪裡來的?」潔霓先沉不住氣了。「你難道沒看出這幅畫和一般的畫大不相同嗎?」
「沒什麼不同呀,不就是一幅畫嘛,」春纖忍住笑,故意淡淡地說。「了不起就是畫工細緻些,這也不值什麼!」
「咄,笨丫頭,一點都不細心,」潔霓很不高興地說。「過來!再看仔細些,是不是看出什麼不同的地方了?」
春纖其實早就看出來,這幅畫是用茶汁畫上去的,而且也不是以筆畫的,似乎是以手指或筷子蘸了茶汁畫出來的,顯然絕對不是在一個適合作畫的場合完成的作品,不過她從小跟在潔霓這位淘氣活潑、古靈精怪、鬼點子特別多的主子身邊,什麼奇怪的事沒見過,早練就一身見怪不怪的鎮定工夫了。
「我看這畫很平常嘛!」春纖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想引潔霓主動吐實。
「誰說的?你看不出來這不是用墨汁畫的,」潔霓急著解說。「還有——」
「還有什麼呀?」春纖忍不住笑了出來。
潔霓一眼見到春纖臉上古怪的笑容,一下子全明白了,頓時大嚷了起來。「好哇!原來你是故意的,哼!我不說了。」說完潔霓就背轉過身去,賭氣不再理會春纖。
「小姐,別生氣了,都是春纖的不是,」春纖只好過來軟言相求。「再說要不是你平常那麼愛促狹、喜歡捉弄人,我也不會和你開這個玩笑了。」
「什麼?還是我的不是了,」潔霓嬌嗔著抗議說。「剛才明明是你這丫頭故意整我,還反過來說我愛捉弄人。」
「春纖不敢,小姐就饒了我這一遭兒吧,」春纖笑著說。「對了,小姐,這幅怪畫是打哪來的?你這麼好興致,肯乖乖坐下來讓人畫像?這可是天大的新聞。」
「胡說!誰說我同意讓他畫了,這根本是那該死的文翌軒偷畫的,真是可惡透了。」
「我瞧畫得頂好的嘛,很傳神呢!」對於潔霓的態度,春纖微感奇怪地問:「這個文翌軒又是什麼人?你在哪兒認識這麼位會畫畫的朋友?」
「哼!他才不是我的朋友,倒了八輩子霉的人才會認識這種人,」潔霓一張俏臉繃得緊緊的,一絲笑容也沒有。「總有一天,我非找他算這筆賬不可。」
「喲,怎麼啦?很少看見小姐你這麼生氣,」春纖抿嘴一笑。「這個文翌軒的本事可真不小,可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模樣,真想見見他。」
「咦?春纖,你這是什麼意思?」潔霓沒想到春纖一點也沒有幫她的意思,反而稱讚起文翌軒來了。「我在外頭讓人欺負了,回到家你沒半句安慰的話就罷了,還反而稱讚起外人來了,你也太吃裡扒外了吧?」
「哎喲!小姐,春纖哪有吃裡扒外的膽子?」春纖走過來拍著潔霓的肩說。「我不過說老實話罷了,自小到大只見過咱們連大小姐整得別人哭笑不得,幾曾見過人家欺負過你了?保得住自己不被你欺負就已經上上大吉了。」
春纖逗趣的模樣,讓潔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個笑容讓她看起來彷彿一朵初綻的海棠,清麗可人。「瞧你說的,我都成了小魔女,」潔霓輕輕打了春纖一下。「其實我也只不過教訓過幾個不學無術、淺薄無聊的紈?子弟,就被人家誇張成這樣!」
「好了,小姐是教訓人也好、故意整人也罷,總之只有你讓人吃虧,沒人能讓你吃虧就是了,」春纖慢吞吞地說。「依我看,這位文翌軒未必欺負了小姐,倒可能是沒讓你欺負著,所以你就生氣了,我說的對吧?」
「才不是呢!這回偏偏就是那個混蛋欺負了我!」
「是嗎?那麼這兩句詩又是怎麼回事呢?」春纖似笑非笑地指著畫上的題詩問。「『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人家是在誇你哩,都把你說成梅花仙子了,這位文相公的文才詞藻很不錯嘛。」
「啐!你這丫頭今兒個是怎麼了?淨幫著外人來說我的不是,」潔霓臉帶慍容地說。「連別人拿這艷詞濃句來比我,你還稱讚他文才不錯,哼!我看他根本是輕薄無聊的混賬!」
「哦?從不見小姐這麼在乎過,」春纖的好奇心再也忍不住了。「到底怎麼回事?你又是在何處遇見這位文相公的呢?」
「還不是為了那幅遊目帖嘛!」潔霓噘起了小嘴,半嗔半惱地說。「我想過幾天就是大哥的生日,煩惱了半天也不知送他什麼禮物才好,那天咱們不是在波斯胡那裡看見了那幅遊目帖,昨兒個下午我就帶著錢上門去了。」
「喔,是了,那時候老夫人屋裡的碧桃姊姊找我去幫她做件裌襖,所以才沒跟著小姐一起去,」春纖想了想說。「難道你在古月雅集受了什麼委曲?波斯胡知道你的身份,怎麼敢讓小姐吃虧呢?」
「少在我跟前提起波斯胡這混賬老兒,見利忘義!」潔霓恨恨地罵了一聲,這才將在古月雅集與文翌軒爭奪遊目帖失敗的事,源源本本的告訴了春纖,特別是她拿手的那招偷龍轉鳳,居然被識破,而且還拿了卷被掉包的畫軸,更是令潔霓惱恨無比。
「什麼?小姐你真的用了那招偷龍轉鳳,」春纖睜大了雙眼。「那就是扒人家身上的東西耶!」
「哼!我這手絕活是萬無一失的,」潔霓卻不服氣地說。「只可恨這文翌軒為人太狡詐了,居然事先掉包,要不然這遊目帖早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春纖驚訝得快昏倒了。原來潔霓雖然是自幼錦衣玉食,生長深宅內院,但是由於大哥連景琛為人豪爽,濟弱扶貧,喜性結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潔霓也跟著認識了不少異人,有一年冬天大雪紛飛,連景琛從外頭救回來一名幾乎凍斃的陌生人,他是個啞巴,連府裡的下人都瞧不起他,對他愛理不理,只有潔霓和春纖兩人憐他身有殘疾,格外地照看著他。
就這樣這人在連府裡住了兩、三個月,漸漸和潔霓熟絡起來,才透過手語告訴潔霓,他原來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著名扒手「柳千手」,因為被官府通緝得很緊,一路逃往南方,路上又生了場大病,饑凍交迫,差一點沒命,所幸被連景琛救回來。
得知陌生人的身份後,潔霓也沒有瞧不起他,反而覺得有趣極了,要求他表演幾手,後來更纏著要學,柳千手禁不起潔霓軟語相求,就傳授了她幾手,原本只是好玩打發時間,不過潔霓聰明細心,柳千手愈教愈有勁,也就將一身的絕活傾囊相授,特別是那招偷龍轉鳳,潔霓更是練得青出於藍,連柳千手也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