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使她心裡頭一塊大石咚隆一聲落了地。兩個多星期以來的懸宕和操心突然間全都有了著落,苑明整個人一下子輕鬆了起來,講話也輕快了:「哎,姑姑,」她笑嘻嘻地道:「如果這碼子事跟我沒有半點關係,那我會很失望的。」聽見老太太的笑聲從話筒那端傳來,她清脆地加了一句:「我現在找他來說話不打緊吧?不會打擾他工作吧?」
「打擾他工作?」老太太打鼻子裡哼了一聲,但她的聲音裡是帶著笑意的:「我的小姐,告訴你實話罷:我認為你已經打擾他兩個多星期了!你等一等啊。」
「李苑明?你在哪裡?」學耕的聲音幾乎是一種咆哮。
「在哪裡?當然是在我的窩裡啊。」她無辜地說:「我答應過回來以後跟你聯絡的。」
「你原來不是說三個禮拜的嗎?」他簡直是在指責她了。苑明對著話筒皺了皺鼻子。
「噢,你嫌我打得太早了呀?那好吧,抱歉打擾你工作,我下個星期再打給你好了。」
她慢條斯理地說著,一副馬上就要掛電話的樣子,學耕急得叫了起來。
「喂喂喂!」他喊。苑明對著自己偷笑了一下。
「什麼?」她懶洋洋地問,聽見他在電話那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如釋重負的歎息,情不自禁地自心底泛起一絲女性的得意和喜悅。
「我不是嫌你——我只是——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是說,你為什麼——我的意思是——」他簡直是不知所云了。快樂的泡泡自苑明心底不斷地往外冒,全憑她一點小小的意志力將之壓了下去,才不曾當場笑出聲來。
「我打這個電話本來是想請你吃晚飯的,」她故作不經意地道:「既然你似乎並不怎麼高興聽到我的聲音,那麼——」
「給我閉嘴,你這個淘氣鬼!」他吼。苑明的笑聲終於止不住地冒了出來。從話筒中她聽見范學耕低沉的笑聲,顯然他終於從意外之中恢復過來了。
「晚餐,嗯?」他沈吟著道:「你打算吃點什麼?」
「這個嘛,當然是主隨客便囉。」
「沒那回事。」他堅定地道:「我很樂意和你一道晚餐,可是這個賬得由我來付才行。」
「有人要當冤大頭,我當然是不會反對的囉。」她輕輕地笑了起來,感覺到一種被驕寵的幸福。
「那好。我六點半過去接你。會不會太快了?」
「不會。」她向他保證。身為演員,她換衣服的速度可是第一流的:「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六點半見?」
「六點半見。」
六點半不到,苑明早已準備妥當了,不耐煩地在客廳裡瞄著自己的表,每隔十秒鐘就看一次。同一時間,范學耕在她門外踱著步子,同樣不耐地猛看自己的表。六點二十五分,他實在忍不住了,不管時間是不是早了點,先按了鈴再說!
看到苑明的那一剎那,他有整整一分鐘忘了呼吸。她今晚穿了一襲白底灑淡藍和粉紅碎點的長袖真絲洋裝,V形的領口雖然還稱不上暴露,卻深得引人遐思;頸間簡單地掛了條珍珠項鏈。和衣服同一質料的腰帶扎出她纖細的腰身,底下灑出一篷打著碎折,說不出有多麼嫵媚的裙子。一雙細帶子的白色高跟鞋托出了她勻稱修長的雙腿。那一頭黑亮的長髮則鬆鬆地挽起了幾綹,用一枚珍珠髮夾固定在腦後。
「我應該稱你為妖姬,還是仙子?」他讚歎地道,雙眼沒有一刻能得離開她的身上。
「謝謝。你自己也不差呀。」她微笑著回敬,眷愛地看過他鐵灰色的亞麻襯衫,深藍的筆挺長褲,以及斜塔在肩上的暗紅色外套。
學耕的眼色變深了。他向前走了一步,一手輕輕地掠過她的髮絲。
「你還沒告訴我呢,你究竟為了什麼提早回來?」他低沉著聲音問,灼人的目光彷彿要一直燒進了她的肺腑。
「我——」熱氣灼上了她的臉。她的聲音好似突然間啞了,嘴唇好似突然間干了;
然而她沒有躲,也不想躲。她對自己的感覺知道得那麼清楚,也早已準備好了面對它才回來的:「火車行進得太快了,我下不來。」她說,直直地看進了他的眼睛。
「而你——打算下來麼?」他的眼神比先前更灼人了。呵,天,一對照透她靈魂的眼睛!苑明情不自禁地閉了一下眼睛,以極輕微的動作搖了搖頭。
她幾乎是立時就讓學耕給摟進懷裡了。他抱得她那麼緊,緊得她差一點出不了氣。
一直到了現在,她才知道他原來和她一樣地不確定、和她一樣地患得患失。
「我好怕。」她細細地說,在他懷中不可抑遏地顫抖了起來。她是真的害怕。這種爆發式的感情不是她所習慣的,也不是她所預期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大卡車輾過一般,整個人全然失去了方位,失去了分寸。老實說她並不喜歡這樣。一點也不喜歡!
「你以為只有你害怕嗎?我也一樣啊。」他在她耳邊咕噥:「老天,我可沒有這種「一見鍾情」的習慣!老實說我到了現在還無法相信自己會這樣不理性、不冷靜,不………」
「不可理喻?」她替他接了下去。學耕不情不願地笑了。
「差不多是這樣。」他承認:「不過就目前的局面看,我們兩個好像都已經陷進去了,」「你把它形容得龍潭虎穴一樣!」她抗議。
「你有更好的形容詞麼?」他認真地道:「如果它不是來得如此突兀,如此強烈,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是不是?」他稍稍地鬆開了她,而後捧起了她的臉:「你是個勇敢的女孩子,李苑明。」
「意思是說你自己也很勇敢囉?」她對著他皺了皺鼻子:「好吧,我們這兩個勇敢的人要把這種情況怎麼辦呢?」
「首先,我們去吃飯,我快要餓死了。」他實事求是地說:「然後我們順其自然——」他歎了口氣:「不行,不能完全順其自然。」
「為什麼?」她一時沒會意過來。
他看了她一眼,壞壞地笑了起來。「這還不明白嗎?小姐,如果真要「順其自然」的話,我現在真正想做的事,可不是帶你上館子去吃飯喔!」
苑明舉手就打。學耕大笑著捉住了她的手,順勢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他原打算只啄一下就算數的,卻是情不自禁地又親了一下,再一下。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緊,將自己深深的埋入她的頸間的黑髮中去。
「你好香。」他歎息著道。查覺到苑明哆嗦一下,他慢慢地抬起頭來,不情不願的鬆開了她,卻又很快地在她臉頰上啄了一記。「看看你對我的影響!」他咕噥道:「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我是個天字第一號的色狼了!走吧,乘著我的理性還在,咱們快去吃飯!」
苑明沒有反對。事實上,她已經被他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吻搞得意亂情迷了,先前的恐懼不曉得都飛去了哪裡。這就是戀愛麼?她昏昏糊糊地想:似這般大起大落,似這般六神無主?恐懼中交雜著甜蜜,興奮和不安?這,就是戀愛麼?
第五章
學耕繞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個停車位。下得車來,他們兩人沿著騎樓朝前走,要去一家學耕頗為喜愛的餐廳,苑明卻突然停下了步子。
「看!」她拐了學耕一下,眼睛看向右手邊那餐廳的大玻璃窗:「好巧,我學姊就在裡面耶!」
「什麼學姊?在哪裡?」學耕茫然道。但苑明不等他搞清楚狀況,已經拉著他拐進那家餐廳裡了。
咖啡香濃的氣息瀰漫了整個餐廳。侍者迎上前來,客氣地問:「兩位嗎?這邊請——」但苑明打斷了他:「稍等一下,我們先過去和一位朋友打個招呼。」不等那侍者反應過來,她已經拉著學耕朝前走去,直直地來到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前。
那是一個兩人的桌位,卻只有一個乍看之下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坐在那裡,面前擺了杯黑咖啡,和一大本筆記簿。她一頭長髮隨隨便便地紮成了一把麻花辮子,穿著件黑色的套頭棉布恤衫,紮著條暗紅的長裙,腳上一雙深棕色的皮質涼鞋,耳朵下墜著對鑲紅珠子的銀耳環——十分的尼泊爾式。她的五官頗為清秀,雖然不是什麼美人,卻很有自己的味道,眼睛生得尤其嫵媚。只是不知道為了什麼,整個人看起來呆呆的。苑明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她還像是不曾瞧見一樣。
「學姊!」苑明喊:「真巧在這個地方碰見你!我正想晚些給你打個電話呢!怎麼,你自己一個人嗎?」
那女孩抬起眼來,看了苑明一眼,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回過神來的微笑。「是你!」她說,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嗎?你什麼時候從馬來西亞回來的——是馬來西亞,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