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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納蘭真

  苑明眼睛裡露出了好笑的神氣。「是啦,是馬來西亞。你沒記錯。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她簡單地說:「學姊,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范學耕。學耕,這是我學姊,石月倫。我跟你提過的,記得嗎?」

  石月倫,嗯?學耕頗饒興趣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原來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類拔萃、既有熱情、又有思想的學姊了?她看起來好小。倒不是因為她的皮膚來得特別細緻的關係——因為苑明也有著那樣美好的膚色——而是因為她臉上有著一種極其天真的神情,幾乎像孩子一樣。

  「我聽說過你,范學耕。」石月倫站起身來,伸出手來與他相握。他這才發現她的個子好小——至少比苑明還矮個兩吋左右;只是因為她頭大大的,坐著的時候教人不覺得她個子小罷了。「你作好決定了是不是,苑明?」她這話是向苑明問的。

  苑明點了點頭。「我決定留下來了,學姊。」她認真地道:「我很願意和你一起工作。」

  學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倫的動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閃電般握住了苑明的雙手,整張臉龐都亮了起來:「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學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來:「這些事我們稍後再談吧!我晚些再跟你聯絡,嗯?反正我手頭這個劇本大概還要一個禮拜才能成形——」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個鶯鶯傳嗎?」苑明關切地問:「你現在處理到什麼地步了?」

  「大致的細節和場景都出來了,整體的結構還得再修。我在考慮要刪掉一兩個演員,目前我還沒有那麼多的工作夥伴……其中有幾個角色是可以由同一個人來飾演的,不過……」石月倫沈吟著,方纔那種呆氣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她無意識地翻開桌上的筆記簿,卻又想什麼似的抬起頭來:「對不起喔,我現在腦子裡事情太多——」她用一根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來。

  「那我們走了,學姊,再聯絡喔。」苑明告辭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麼咖啡?好香呢。」

  「這個?」石月倫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隨便點它一個也就是了,管它是哪種咖啡?」她翻開了筆記本,突然間抬起頭來,將那對正要離去的情侶叫住:「苑明!」她無助地道:「有沒有看到我的筆?」

  「筆?」苑明啼笑皆非地打量著她:「不是就夾在你耳朵上嗎?」

  「嗯,喔。」她從耳朵上取下了支原子筆,頗不滿意地對著它皺了皺眉,又自發起呆來。

  「所以你決定留下來了,嗯?」離開石月倫不到幾公尺遠,學耕就迫不及待地問:

  「香港那邊呢?不去了?」

  「不去了。」苑明微笑:「我反正不缺那個錢。再說留在台北,我也不會少了工作的機會。人生在世,還是做點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好些。」

  「不要搬出這麼大的帽子行嗎?」他抗議:「為什麼不乾脆說你是為我留下來的算了?」

  「真是不要鼻子!你有那麼美嗎?」苑明刮了他一句,想想又將手臂插進他臂彎裡:「雖然,也不能說是和你完全沒有關係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他得意地道,挽著她在角落一處卡座上坐了下來。自這個角度看去,還看得見石月倫咬著筆桿發呆的身影。很明顯的,她到這個地方來不是為了約會,不過是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想想事情罷了。

  「你們剛說的鶯鶯傳是怎麼一回事?」學耕好奇地問,急著想知道苑明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她好像想要你擔任女主角,是不是?」

  「鶯鶯傳嘛,」苑明看了看菜單,點了一個奶油焗明蝦,看著學耕也點過菜之後才接著道:「你也許不知道鶯鶯傳,但應該知道西廂記吧?」

  學耕點三點頭。苑明接道:「鶯鶯傳是西廂記的前身,是唐人傳奇裡很出色的一個故事,就因為太出色了,才有了後世的各種改寫本。改到後來,原來的樣子都不見了,女主角甚至變成了紅娘。其實原著小說寫的是,鶯鶯一家被土匪困在廟裡,仗張生的智謀解了圍,太師一家便宴請他,並叫鶯鶯出來拜見張生,向他道謝。鶯鶯這個豪門千金想到要出來向個陌生男子——即使這陌生男子名份上是她表哥——拜謝,心裡頭老大不樂意。可是張生一見到她便驚為天人,就寫詩去挑逗她。結果碰了老大一鼻子灰,讓鶯鶯義正辭嚴地訓了一頓……」

  「那後來呢?」

  「張生碰了一鼻子灰,本來以為已經沒希望了,誰曉得幾天以後的一個夜裡,鶯鶯居然跑來就他,纏綿一夜而去。後來張生離去,這樁韻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多年後張生曾經去過訪他這位表妹,鶯鶯卻不肯見他。張生的朋友問他為什麼不娶鶯鶯,他還找了堆似是而非的理由來搪塞,好像是鶯鶯生得太美,對君子的進德修業有所妨害云云——」

  「見他的大頭鬼!」

  苑明笑了起來。「我知道,這種觀念很可笑的,不是嗎?會妨害到進德修業,早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招惹人家。不過這是另一回事了。我學姊對這個故事有興趣,是因為鶯鶯這個角色的心理變化很有意思。她告訴我說,她想就鶯鶯的心理好好地發揮,好好地探討她那個時代的女性所受到的壓抑,以及她採取的反叛——」苑明沈吟著道:「我不大記得學姊那時是怎麼說的了。大致的意思是說,鶯鶯這個人基本上是一直在反叛禮法和社會加諸於她身上的一切,卻又終於沒能真的掙脫那一切,結果只是將她自己當成了一種犧牲……」

  「一個悲劇英雄,是不是?」

  「可以這麼說。」苑明塞了一大口沙拉在她嘴裡,等吞下去了才接著說:「你知道,這是個很吸引人的角色呢。那麼激烈又那麼淒艷!我只是還不知道我學姊要怎麼處理這個劇本。我們現在有的只是故事的骨幹,對白和場景全都得自己加,我學姊要加進去的詮釋更是複雜。而且劇本歸劇本,真搬演起來是另一回事。我真不知道她要如何解決這許多實際上的問題。別說演員還沒找全,我們連個排練場都還沒有著落呢。」她歎了口氣,再叉起一口沙拉。

  學耕沈吟著吃著自己面前的沙拉。「你雖然說是剛剛才決定要留下來和她一起工作,其實是早就投入這份工作裡了,是不是?」他深思地道:「我學的雖然不是戲劇,但身為藝術工作者,我很能瞭解創造力能在一個人身上激起的熱情。那個石月倫——是一個真正能激起你的熱情和創造力的人,不是麼?」

  「我以前和她一起工作過。」苑明解釋:「事實上我第一次參加正式演出時的導演就是她。如果說她是引導我走向表演藝術的人也不為過。而這次她回來——」苑明深思著接了下去:「我覺得她成長了好多。她似乎已經完全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麼東西,也已經完全明白要如何去掌握她自己要的東西。那個崔鶯鶯——如果真照她那種解釋法來處理,會是一個可以讓我全心投入去加以創造的人物。我很想——」她愈說愈興奮。

  學耕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一提到你喜愛的東西,你整個人都發亮了。」他微笑著看她:「先吃飯吧。蝦冷了就不好吃了。」

  苑明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動手切起她的奶油焗明蝦來。「都是我在說話,你不會覺得無聊吧?」她自長睫毛下瞅著他:「我吃飯,該你說話給我聽了。」

  「怎麼會無聊呢?這是很有趣的話題。」他柔和地說:「但是你們目前還有不少實際上的困難,不是麼?聽起來好像是什麼都沒有?」

  「也——沒有那麼糟啦。」苑明吞了一口蝦:「其它的都還不是太大的問題。你知道,有熱情、有興趣的年輕人並不少,說要找是一定找得到的。比較麻煩的是排練場。

  台北現在的房租那麼貴——」

  「排練場?」學耕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排練場的條件是什麼?」

  「嗯……至少要有個十五到二十坪吧?二十坪大的地方是比較理想的,不過找不到的話也只好將就。時間一定要是晚上,因為白天大家都還另外有事。有人要上班,有人要上課。房租不能太貴,否則租不起。在這種情況下,地點是隨便啦,我們也沒有條件好挑。」苑明苦笑了一下:「但是實在很難呢。因為我們排戲不是一年到頭都在排的。

  有戲時才排——也就是說,大約有四到六個星期左右的時間要天天排戲。過了那段時間以後,就用不著排戲場了,得等到下一齣戲準備排練時才又用得著。你想想看,有誰肯把那麼大的地方只租我們幾個星期的呢?這實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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