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玲莫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睛。「他現在得的是准爸爸熱,」她告訴苑明:「等到寶寶吵他一個月以後,看他還說不說這種沒有理性的話?」
苑明抿著嘴兒笑,由得他們十夫妻兩個去拌嘴。苑玲和爾群結婚已經兩年多了,卻還像是在蜜月期間一樣的蜜裡調油,好教人艷羨不已。苑明開心地望著高大俊朗的姊夫,心底深切地為姊姊歡喜。
在嘻笑中車子駛離了機場,朝爾祥他們的家開去。房子坐落在市郊的高級住宅區裡,是棟相當漂亮的花園洋房。雖說只是暫住,也依然經營得有模有樣。爾祥家從日據時代起就已經很有田產,其後轉而從商,從制鞋業開始發跡,而後採取多角經營,兩代經營下來成果驚人,而今已是國內排名五百以內的大企業了。爾祥是家中長子,是家族企業的當然繼承人,又是目前馬來西亞的總負責人,這排場說什麼也是省不了的。何況在這個地方佈置個舒舒服服的新家,對他而言真正是不費吹灰之力。
經過一整天的飛行,苑明其實已經很累了。只是她和姊姊、姊夫久別重逢,一時間真捨不得上床休息,還自和苑玲聊天聊個不休,一直聊到實在支持不住了才上床去睡。
彷彿才剛剛闔上眼睛,便聽得外頭人聲嘈雜,忙成一片。苑明唬地跳下床來衝了出去,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倦在客廳沙發上的范玲,正咬著牙關發出壓抑不住的呻吟聲。
這一夜人人忙了個人仰馬翻。爾祥十萬火急地將妻子送往醫院,家裡的傭人則跑來跑去地將女主人需要的東西送了過去。苑明雖然素來沒有信神拜佛的習慣,那一夜卻在產房外祈禱到天明,所有她記得的神佛名字都給念到了。康爾祥的情況想來只有比她更糟。因為他堅持要在產房裡頭陪伴妻子,親身經歷了她所有生產的苦痛。苑明實在無法想像他怎麼受得了這個。姊姊的叫聲常令她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喔,天啊,她緊閉著雙眼,向天地間無名的力量默默祈求:請你,讓孩子早些下地吧!不要讓她再受這種苦了!
初產總是艱難的。但是苑玲的情況並不算糟。經過八個小時的陣痛之後,她在上午九點半鍾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娃娃,淨重六磅十一盎斯。
一等醫生宣佈說她可以進入產房,苑明立時迫不及待地衝了進去。苑玲乏力地躺在床上,頭髮都讓汗水給浸濕了,臉色和床單一樣地白;然而她的神情卻是滿足而欣慰的,帶著初為人母的驕傲。
「啊哈,」她笑著看向自己妹妹:「我的催生劑來了!」
苑明也想笑,但是聲音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哽噎了。她抬頭看看姊夫。爾祥的臉色並不比他的妻子好多少,眼睛裡佈滿了血絲,鬍渣子亂七八糟地生了一臉。然而他也在微笑:一種百感交集的微笑。
「恭喜你們,」她微笑著說,淚水終於滾下了臉頰:「你們有了一個女兒。而我呢,終於升格做阿姨了!」
苑玲在兩天後出了院,神采煥發地回到自己家裡。苑明開始把媽媽交代的婆婆媽媽經全都搬將出來,天天給姊姊燉麻油酒雞。在姊夫必須到工廠去的時候陪伴姊姊,跟她說笑聊天,逗小寶寶玩。雖然,剛出生的小嬰兒懂得什麼,差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睡覺,但是對苑明阿姨而言,這個小甥女自然是怎麼看怎麼可愛了。
然而,在久別重逢的快樂之外,在新生命引起的新鮮刺激和感動之外,苑明心底卻另外有著一縷新生的感情在不斷地擴大,拒絕被前述的任一種情感所取代,並且有愈來愈強的趨勢。是的,對范學耕的思念便如同春季裡已然抽出芽來的花朵,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地抽莖長葉,在她心裡蔓衍盤生。她無法加以制止,也——不想加以制止。
只是啊,身在離台北千里之外的馬來西亞,她能把這種情緒怎麼辦呢?
到底是知妹莫若姊。苑玲很快地察覺到了她的不對。而苑明在姊姊面前向來也是藏不住話的,沒幾天就把整本故事都向姊姊招了出來。這姊妹兩個向來是沒有什麼秘密的。
當年爾祥追苑玲追得熱烈的時候,姊妹兩個也常常在台北那個小公寓裡挑燈夜話。
只是這回說話的角色換了人罷了。雖然她和范學耕之間還只是開始而已呢,沒有什麼纏綿的故事可以訴說,但是女孩子家聚在一起本來就是這樣,三分的事情說成了十分,還覺得沒能說全哪!
心事既然全說出來了,此後的話題自然就總有一大半在范學耕身上打轉。只說得苑明度日如年,恨不得能夠立刻趕回台北去。可是她又放心不下姊姊,只好強自壓抑下來。
她坐立難安地在吉隆坡又呆了十天,突然間救兵天降——她們的媽媽終究是放心不下女兒,親身趕到馬來西亞來了!
母親既然來了,苑明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立時著手安排回國的事宜。李太太是個開明的現代母親,在知道了女兒的心事以後,和苑玲聯合起來取笑了她好幾回,便就放她去了,倒是她那姊夫頗有些蒙在鼓裡,一路追問著她為什麼要提早回去。苑明從來不是個會說謊的人,支吾了幾句之後,看看搪塞不過去,就只有合盤托出了。
這一招之下後患無窮。爾祥是想到了就刮她兩句,逗得她滿臉通紅,一直到她上了飛機以後,才算是逃過此劫。苑玲因為還要坐月子,沒送她到機場去,就在家裡和她話別:「好好照顧自己呵,明明,」她溫柔地說:「戀愛可以是很傷人的。你和那個范學耕之間,速度不會太快了嗎?當心不要受傷了!」
「如果是那樣,我也沒有法子。誰能保證戀愛的結果一定是團圓喜慶的結局呢?」
她告訴姊姊:「不管結果如何,我總會活過來的,不用擔心。倒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呵!」
「有媽媽在這裡,你還不放心嗎?」苑玲笑得柔和:「放心地回家去罷。等寶寶大一些了,我會帶她回台灣去一趟,咱們到時候再見囉?」
母親則和爾祥一道送她去了機場,叮嚀的話也大同小異:「有男朋友是好事,可也別戀愛戀得把爸媽都忘了啊!」這個開明的媽媽取笑自己女兒:「有空時多回家來!找給你姊姊坐完月子就會回去了,到時再到台北去看你,順便看看你那個范學耕。」
「我」那個范學耕?苑明不怎麼放心地想:他家還不見得是我的呢!畢竟我和他總共才約會過那麼一次,雖然當時的情況激烈而甜蜜,可是一隔十來天,誰知道事情會起什麼樣的變化?說不定他早就在後悔他一時的衝動了……不,不會的。另一個小聲音安慰她道:他不是那種憑著一時的心血來潮就和女孩子胡來的人呀。文安表哥也說過他的名聲挺好的呀。再說,你如果連自己的直覺都信不過的話,那真是什麼都不必做了,還不如關起門來在家過尼姑日子乾淨些。
想是這般想,然而事不關心則已,關心則亂;在飛回台北的旅途中,同樣的問題在她腦中不斷出現,往復盤旋,全無半點止歇的時候,害得她連飛機上供應的餐點都吃不下去。天,呵,天,這幾個小時怎麼如此漫長哪!
不管她在飛機上是如何的度秒如年,幾個小時的飛行終究算是短的。她在傍晚時分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行李一放便走到了電話旁邊。她總共才離開兩個半星期而已,可是感覺起來竟像是一輩子了!這就給他打電話麼?她問著自己:女孩子家,這不會太不矜持、太不莊重了麼?
去他的矜持相莊重!心底另一個聲音在斥責她:你從來也不是個矜持的人,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改變你自己?如果他不認為你的坦白是一種優點,那麼還是趁早發現了好些!何況是你自己答應過他:你一回來就和他聯絡的,還有什麼可以遲疑?
她咬了咬下唇,義無反顧地拎起話筒,撥向了范學耕攝影工作室。
接電話的是范學耕的姑姑,那個好老太太。
老太太聽她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很開心地和她閒聊了幾句。苑明是喜歡這個老太太的。尤其那天在她懷裡大哭一場之後,無形中老覺得這老太太很像她自己的什麼親人。
只是此刻的苑明完全沒有和她聊天的興致。隨意寒暄幾句之後,她單刀直入地逼進了本題:「范學耕在嗎?」她問:「我現在方不方便和他說話?」
「那小子正在攝影棚裡引發小型核爆呢。」老太太慢條斯理地說:「他這兩個多禮拜以來都是這脾氣,暴躁得什麼似的。我說小姐,你——」這個飽經人事滄桑的老太太慢慢地拉長了聲音:「該不會正好和這碼子事有什麼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