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之初的工作之繁重,簡直是難以想像。他們兩人卯足了全力在衝刺,何媽和玉翡也跟著配合。那個歐巴桑是沒受過多少教育的,現代的營養學半些也不懂。若依了她的意思,她是只曉得燉雞燉鴨。幸好有玉翡在一旁指導,餐桌上的飲食就均衡得多了。只有何媽一面煮菜,一面嘀咕:
「從來沒聽過少吃肉才是好的。年頭真是不一樣了!」
對玉翡來說,光是飲食上的留心還不算數,她開始逼著這兩個工作狂做運動了:
「天氣開始熱了,你們家的游泳池又造得這麼好,不用多可惜?」她對著以潔又哄又勸:「不運動的話,體力可會越來越差的哦!到那時改革還沒完成,人先倒了!再說,」她壓低了聲音跟以潔咬耳朵:「你不想坐上一年的辦公桌之後,腰圍激增到二十八吋吧?」
「你知道嗎,你的身材真是不錯呢。」說動了以潔不定時地下水游泳之後,玉翡有天對她這麼說。她自己有時也陪以潔一道運動,譬如今晚。
「呃,」以潔不大好意思地看看自己:「還可以啦。你沒見過我大嫂,那才真是個美人——」說到這兒,她驚愕地住了嘴,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把家琪給扯到這個對話裡來了。
「你大嫂?」玉翡的興趣全來了:「你說的是平浩的太太?」
「噯。」以潔不明所以地歎了口氣:「又美麗、又清純的一個女孩子,死得那麼早,真是天妒紅顏,」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
「你大哥怎麼會認識她的?」
「她!!」以潔搜索著記憶。大哥和家琪開始交往的時候,她正在準備大專聯考,忙得天昏地黑,對那些細節根本沒去留意。還沒等到她開始留意,那兩個人便閃電結婚了。她還記得大哥夫婦從法院公證處回來,在晚餐桌上宣佈這個消息的時候,自己驚得目瞪口呆,而小哥……
以潔慢慢地在游泳池畔坐了下來,模模糊糊地察覺地記憶中有一些影像開始旋轉——一些地從來不曾注意過的影像。依稀彷彿,家琪到家裡來玩的時候,也都是小哥在家的時候……
「我不知道她和大哥是怎麼認識的。那時我忙著考大學,根本沒注意。」以潔猝然說,關閉了這個話題。沒再說第二句話,她一頭埋進了水中。
玉翡看著她激起的水花,若有所思地挽緊了雙唇。等以潔從水中冒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變更話題了。
「喂,」她輕快地喊:「女強人,你還沒告訴我呢,今天的會開得怎麼樣?」
「沒有什麼太大的進展。員工的反彈很大。」以潔歎了口氣:「沒有辦法,這需要時間的啦。別的不說,要把那些表格設計到人人一看就懂,填起來輕鬆容易,就得花費很多的力氣了。設計出來後還得再修三修,等到定案少說也得兩三個月呢。」
「不是說要聘請企管顧問公司來幫你們作這些設計的嗎?」
「對啊。光這筆預算就吵半天了!」以潔氣悶地道,伸手在水面上重重地一拍:「煩死了,不談這,我要再去游兩趟!你要不要也下來?」不等玉翡接腔,她又沒到水池裡去了。
游完泳回到房裡去洗澡,以潔的心思仍然煩躁不堪。噫!她早知道公司的改革不會容易,但沒想到阻力竟比她預料之中更強。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小哥頑固的抵抗——即使不是抵抗,至少是一種不合作。看樣子只好各個擊破了,她一面擦乾身子一面想:先從合作意願較高的部門開始。等成績出來了,其他的部門自然也會跟進的。只不過這樣一來,改革的時間便還要再拉長一些……
話說回來,他們難道還有其他的選擇麼?橫豎當初草擬計畫的時候便已知道:這樁事情沒有一年打不穩基礎,沒有三年不能為功的了。然而就算時間多花一倍,該做的還是得做。優勝劣敗,適者生存,在企業界尤其嚴苛。捷鐵算是幸運的,一開始就走對了路——自行車製造。在紡織、制鞋等工業一樣一樣地退潮之後,自行車業是台灣僅剩的一種「世界第一」了。憑仗著精良的手工和組合技術,手工製造的自行車據有世界最高的價位,這或者也便是小哥有恃無恐的理由。但是——但是他於今對改革的抵制,在以潔看來,與其說是理念的歧異,不如說是……意氣之爭!
意氣之爭……想到這裡,以潔疑惑地放下了手上的吹風機。她真的不願意這樣去想,然而一切的一切又都不允許她將頭埋進沙堆,作自欺欺人的鴕鳥。大哥和小哥之間的恩怨,很顯然肇因已非一日。難道……難道真的……
她霍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拒絕再在這個題目上兜圈子。到圖書室裡去找本書來看罷,她對自己說:大哥應該還沒睡才是,挑本小說出來不會吵到他的。
燈光由圖書室的房門底下流洩出來,以潔在門上輕叩了幾聲卻沒有回應。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望裡一張,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一絲淺笑。原來燈雖然沒關,平浩卻已經睡著了。他整個人歪坐在床上,背後勢著兩個靠枕;上半身還保持著靠坐的姿勢,臉龐卻已傾向一邊。一本企業管理的書跌落在他手邊,闔起來的那兩頁之間夾著支紅原子筆。
以潔悄沒聲息地朝前走了幾步,來到平浩身邊。他的雙眉雖然微微蹙起,嘴角的線條卻已經柔和了下來。一絡不馴的黑髮跌落在地寬廣的前額上,看來竟有幾分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縷無以名狀的溫柔自她心底泛開,使她又站在那兒看了他半晌,這才轉身朝書架走去。來到那一排放著文學性書籍的架子前頭,以潔隨手抽出一本散文集來。書後的空白處,一行細小清秀的字跡寫著:孫家琪,七十四年五月。
以潔點了點頭,眼前又浮起那長髮垂肩、清麗可人的女孩來。這一些書果然都是她會看的。是個愛沉思也愛作夢的女孩子呵,有著清甜悅耳的歌聲,常常坐在園子的花蔭底下輕輕吟唱。那是——以潔曾經羨慕過,卻知道自己永遠也做不來的。就像這些書,她喜歡是喜歡,卻永遠也不會將它們擺在生活的第一位……
以潔心不在焉地將一些書順手翻過。一直到一張紙片從扉頁中滑跌出來,落到地毯之上,她才發現自己壓根兒沒在找書。她帶著個自嘲的苦笑彎下腰去,將那紙片拾了起來,這才發現那是一張相片。相片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頭鳥亮的長髮彷彿有生命一樣地拂動,正是她那芳華早逝的大嫂,孫家琪。
大哥知道這書本子裡有著她這樣一幀相片麼?以潔好奇地想,順手將相片翻了過來——
而後她全身都僵成了冰塊。
相片後頭,那一片雪樣白亮的紙背上,那一行娟麗而齊整的藍印子,清楚明白地是她嫂子的手跡:
「給守謙,以我所有的愛。」
第四章
那天晚上,以潔圓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不住地翻來翻去。被欺騙與被背叛的感覺死死地梗在她的胸口,使得她好想——好想——好想做什麼呢?衝到大哥房裡猛搖他一頓,問清楚他當年的真相麼?
問題是,她憑什麼問呢?問清楚了又能怎麼樣呢?更何況她不用問也知道,大哥是一定不會回答的。打從他回家以來,就連小哥在內,都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家琪,似乎人人都有一個不成文的默契在:死者已矣,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就算——就算當年真的是大哥「橫刀奪愛」,誰又規定了:他沒有橫刀奪愛的自由呢?畢竟他們三個當時都是單身,而家琪也並不是沒有行為能力的嬰兒;她自己要不願意的話,難道大哥還能綁架她不成?那張相片只不過證明了她曾經喜歡過小哥而已,那又怎麼樣呢?想必是她後來發現大哥的優點更大,更吸引她,所以……對啦,一定是這樣的!
想是想明白了,她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心裡頭總有一塊角落隱隱約約地梗著,教她沒有法子睡得全無掛礙。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眼下的陰影。
「怎麼了,小潔,昨晚沒睡好嗎?」平浩隔著餐桌問她,眼底的關懷那麼真切:「是不是工作太重了?」
「真的,看起來有點像貓熊呢。」陸鐵龍盼了瞇眼睛:「是我們看錯了,還是小潔的眼影畫得太濃了?」
「你們兩個好了啦,不知道這是最流行的化妝法嗎?」玉翡要笑不笑地說,兩個男人都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以潔也是一臉孔的莫名其妙。
「什麼妝?」
「那當然是貓熊妝啦。」玉翡說得理所當然:「你們不知道?這是專門為上班族女性設計出來的,好讓老闆們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