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氣歸負氣,他白天裡頭總會在公司裡出現。看到平浩時他固然冷眉冷眼,見到以潔倒都還有說有笑。仍然留得一點溝通的餘地,以潔也就放心了。
平浩理所當然地駐進了總經理的辦公室。辦公室中辟出一角來做以潔的天地。那辦公室隔著間小書房緊連著個小型的會客室,平浩的秘書——以前是守謙的秘書,周小姐,就在那小書房裡辦公。
進入公司沒有幾天,某一個星期四的上午,平浩和以潔去巡視廠房。看看當天該處理的事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大哥和廠長開始討論起一些純技術性的事項來,以潔便決定先回辦公室去。辦公室裡裡外外空蕩蕩地,想是人人都吃午餐去了。她躺到長沙發上去正想小睡片刻,一陣由遠而近的話聲卻漸漸地侵進了她的意識裡頭來。
「……這種有錢人家啊,醜事多著呢!你看看這一個才剛剛回來,那一位就被降了職。說是堂兄弟啊,只怕爭得比仇人還厲害呢!」
「可不是?仇人起碼還是明來明往的。沾著個兄弟的名稱啊,嘖嘖嘖!」這個聲音以潔認得,是秘書周小姐:「依我說,還是我們這種中產階級日子乾淨!像這一位蘇小姐呀!」
「噓,噓,」另一個尖細的聲音阻止了她。外頭有一陣子的靜默。而後周小姐的聲音又出現了:「我就說你們太小心了嘛!我看著他們上廠房那兒去的,那有這麼快就回來?」
以潔呆了一呆,這才想到自己正躺在沙發上頭,由門上的玻璃看進來,只看得到沙發的背而已。有那麼一兩秒鐘,她真想跳起身來,叫他們不要再講了;因為再這樣聽下去,雖說她不是有意,到底不是樁道德的事。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阻止,她最早聽見的那個女聲已經迫不及待地往下說了:
「你們不覺得這樁事情很奇怪嗎?雖然說是堂兄弟,哪有人不護兒子,反去護侄兒的?」
「就是說囉。」這個聲音是刻意壓低過的:「聽說啊,這個陸平浩是老董的私生子呢!」
以潔一口氣梗在胸口,外頭那兩個女人卻都發出了恍然大悟的「哦」聲。
「我就說嘛!難怪幾年以前那椿醜事發生的時候,老董連責備都沒有去責備他這個」侄子「!嘖嘖嘖嘖,真偏心哪!倒是陸守謙有情有義,在靈堂前指著鼻子臭罵了陸平浩一頓。」
「什麼事什麼事?」會問這種問題,顯然另外那兩個女人進捷鐵企業沒有多久:「你說清楚一點嘛!這樣沒頭沒尾的是存心吊人胃口不是?」
「就是陸平浩橫刀奪愛,搶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逼得自殺的那檔子事呀!」
以潔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接下去說的話她有半晌全聽不真了。這謠言的後半段她並不陌生,但——平浩橫刀奪愛,搶了守謙的女朋友?家琪是守謙的女朋友?這——這簡直太荒謬了!
老天,蘇以潔,你在作什麼?這些子虛烏有的謠言,你居然還直著耳朵去聽它?你明明知道這些人有多麼的捕風捉影,又多麼的說風就是兩……大哥的為人你還不明白,居然還理所當然地躺在這個地方聽壁角?她重重地甩了甩頭,這才覺得腦袋清楚了一些。於是話聲重新飄進她耳朵裡來。當然,中間有一大段已經是遺漏過去了。
「……噯,噯,不要再說了!午休時間快結束了,咱們的新大老總隨時都會進來的!」
「怕什麼啊?有膽子做這種醜事,就不要怕別人說!」周小姐不屑地道,但聲音倒是明顯地壓低了:「反正啊,公司的高階主管這麼亂搬一氣,這個公司會變成什麼樣子還不知道呢!我說啊,大家最好有點心理準備。什麼時候要捲起鋪蓋來走路,是誰也說不准的事!」
「就是說嘛!這個新來的老總既然那麼豬哥,說不定接下來的人事命令,就是給他自己找個年輕漂亮的新秘書了!」
「你什麼意思?你是在暗示我既不年輕也不漂亮地?」周小姐發狠道,三個女人唧唧咯咯地笑成一堆。
「安啦!」聲音高吭的那一個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句話你們沒聽過?我看那蘇小姐也是個厲害角色,陸平浩敢在她眼下搞鬼?」
「噢,對喔!」另一個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你不說我還沒想到呢。這個蘇小姐倒也長得挺正點的,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咱們老總……」
幾個女人又嘰嘰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極是曖味。以潔只氣得臉都青了。正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那幾名女子的聲音突然間停了下來。
「總經理。」她們心虛地打著招呼,而後是一陣高跟鞋剁地而去的聲音,顯然是那兩名女子急急回她們自己所屬的岡位去了。
「周小姐,麻煩你到會議室去準備一下。兩點鐘有一個幹部會議要開。」平浩簡短地說,一面開門走了進來。
那天下午的會,以潔因此開得有點心不在焉,思緒一再地從各部門的報告之上溜走。平浩的報告重點她是十分清楚的,因為那是他們兩人兩個星期以來共同研究出來的成果:
「我們必須徹底更新公司的制度,把口耳相傳的企業運作方式改為書面化,設計表、單、報表這一類的書面文件,」
大哥並不是長於口才的人,以潔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不是因為他向來要言不煩、這分報告的內容又如此緊要的話,很可能有人會覺得枯躁的。如果是小哥的話就不同了。小哥天生是檯面上的人物,說話的方式華麗而富感情。以潔絲毫也不懷疑;在追求女孩子的時候,小哥的勝算要比大哥大得多了。他英俊又明亮,能說笑話也能玩;如果他們兩人追求同一個人的話,說小哥橫刀奪愛還差不多,怎麼也想不出大哥橫刀奪愛的樣子。除非是和大哥相處很久,對他的優點有深切瞭解的女孩子,那還……
小哥激烈的陳述打斷了以潔的思緒。她抬起眼來迅速地環視了全場一眼,注意到人人都在側耳傾聽。
「這種做法太冒險了!」守謙慷慨激昂地說:「大家對公司的作業情況都已經非常熟悉,好端端地為什麼要找這個麻煩,多出什麼書面報告?這種做法會增加員工的工作負荷,減緩工作速度,增加營運成本,」
「這都只是暫時的現象。」平浩簡單地說:「任何事情都有一個過渡期的。為了公司長程的成長,我們必須暫時犧牲公司的營收,」
「我對這種做法也不敢樂觀。」工廠方面的負責人說:「本來做得得心應手的事,突然間要他們填表格,做單據,一定會引起員工很大的反彈的!公司士氣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說不定人才也會因此而流失,」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平浩的回答還是很平靜:「我也知道這一定會招致員工的反彈。所以我們必須撥出一筆經費來作員工教育訓練,解釋公司的方針,並讓他們共同提出解決方法,」
「哪有這種事?」守謙激烈地反對:「這樣一來,行政主管的控制權到什麼地方去了?公司還成個公司嗎?什麼叫制度改革?這一來根本都沒有制度了!」
「不是這樣的。」平浩說。以潔看著他沉穩地傳述自己的理念,和公司裡七八名高級幹部溝通並說明,不覺一股子驕傲的情緒自心底湧起。
在回家的路上,平浩很明顯地累了。司機老林安安靜靜地開車,平浩就將頭靠在椅背上假寐。
以潔憐惜地看著地,很知道他為了今天這場會議,昨天晚上一定是熬夜了。而今那一對好看的濃眉微微地皺著,閉著的眼睛底下有著淡淡的陰影。她突然間發覺:大哥其實是個挺好看的男人。不同於小哥那種漂亮的英俊,而是一種耐品耐嚼的好看:沉毅的,誠正的,內斂而深厚的。如果……如果說家琪也察覺到了這個,那麼——
想到這個地方,伯伯宣佈大哥接掌總經理一職的那個晚上,小哥憤怒的吼聲突然間敲進了她的心裡:
「陸平浩,你可真能幹哪,將我的東西樣接一樣全給接收了去!」
將我的東西一樣接一樣全都給接收了去!全都給接收了去——以潔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狠命地甩了甩頭。你是怎麼了,蘇以潔?明明知道那些謠言沒有一句當得真,怎麼你還是——會被那些東西所左右呢?多可鄙呵,你!耳根子這樣地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你實在不比那些人高明到哪裡去!不,更糟!那些人對大哥一無所知,你的情況卻正好相反呵!
眸光在大哥臉上轉得幾轉,以潔終於還是硬生生壓下將他叫醒、將自己今天聽來的謠言告訴他、看看他的反應的衝動,也跟著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