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謙!」老人怒喝:「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捷鐵企業什麼時候要拱手讓人了?交給你大哥——」
「我大哥,我大哥?」守謙英俊的臉因鄙夷而扭曲:「我才不承認這個私生子是我大哥!就憑那女人一句話,你怎麼就能斷定他是——哦,我知道了,」他的嘴角彎出一抹扭曲的笑容來:「爸,是不是我們都讓你給騙了?他根本不是大伯的兒子,而是你的——」
「守謙!」平浩暴喝,老人更是氣得臉色都青了。「你——你——你這個混帳,」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揚起手來就想給守謙一巴掌。以潔和玉翡急急地衝向前去,一把拉住了他。
「陸先生,您別生氣呀,您現在的身體狀況不能隨便動氣呀。」玉翡安撫地叫,旋即揚著聲音叫何媽:「何媽,何媽,到先生房裡去把我的醫藥盒子拿來!快點!」
「你——你這個畜牲!」老人被以潔和玉翡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只得揮著手臂怒叫,一隻手顫巍巍地指著守謙面門:「這種話你都說得出來?你是存心氣死我不是?你以為我老了就糊塗了?我可告訴你我腦子清楚得很!不管什麼血緣不血緣,誰有能力把捷鐵帶好我就把捷鐵交給誰!你要是眼紅你自己就給我爭氣一點,少在那裡滿口嚼蛆說些不是人說的混話!」
平浩在一旁連叫了好幾聲伯伯,都阻不住陸鐵龍水一般倒出來的話。守謙的臉色越來越青。
「說來說去,你就是要把捷鐵交給這個私生子!」他冷笑道:「陸平浩,你可真能幹哪,將我的東西一樣接一樣全給接收了去,現在連我的父親也往你那邊站了!我呸,你別以為事情會這樣就算了,咱們走著瞧!」
說到最後一句,客廳的門帶著「碰「一聲大響彈撞回來,守謙已是旋風一樣地衝出去了。
第三章
一陣忙亂之後,老人終於在鎮靜劑的作用下沉沈地睡著了。對一個需要絕對靜養的病人而言,如此激動的情緒對他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玉翡退出老人房間的時候,眉頭皺得很深。
「他不要緊吧?氣成那樣!」以潔擔心地問,回頭再朝老人瞥了一眼。
「就目前這個狀況看來,應該還沒有關係。」玉翡只能這麼說:「劉大夫說他明早會過來看他。我今晚會陪在他房間裡,你們只管放心好了。」自陸鐵龍病情穩定之後,玉翡本來已經搬進了屬於她自己的一間小客房。聽她這樣說,以潔稍稍地安心了些。
自從守謙衝出門去之後,平浩就一直一言不發。直到此刻,他才簡短地朝玉翡點了一下頭。
「麻煩你多費心了,喬小姐。」他說,轉過身子便進了自己的房間,連一次頭也不曾回過。
以潔怔在伯伯門口,一時間不能確定自己該怎麼辦。守謙那滿懷惡意的「私生子」三字剛剛出口的時候,當真把她給嚇著了。在陸家住了這麼些年,她從沒聽誰說過這碼子事,甚至連最輕微的暗示也沒聽過;然而小哥說得那般斬釘截鐵,又不大可能是憑空捏造。更何況伯伯和平浩大哥對這三個字連一點反駁也沒有!而今小哥負氣而去,伯伯原來預計要她和大哥兩人明天起就去公司……和大哥之間還有那麼多的細節要討論呵,現在究竟是做還是不做呢?
以潔又怔了半晌,聽見玉翡走進伯伯房間裡去了。想到自己曾跟大哥說過的:「捷鐵企業一共有三百多名員工。這許多人的生計,並不止干係到一個人的私心而已」,她長長地吐了口氣,走到大哥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
她停頓了半晌,再一次輕輕地敲門。在仍然得不到回應的時候,她鼓足勇氣扭開門把,將半邊身子探進了房間裡去。
房間裡大半地區黑沉沉地,只有床邊一盞吊燈靜靜地灑出柔和的黃色光芒。這個本來被當作圖書室的房間裡,三面牆壁都是書架,中間老大一張書桌。只有西面的牆壁是空的,擺著一張單人床,還有一扇門戶通向裡頭的浴室。但大哥並不在床上,也不在書桌旁邊……
以潔流目四顧,終於發現平浩動也不動地坐在書架底下的一個角落裡,雙臂環胸,頭顱低低地垂到了胸前。噫,這是南台灣的初夏呢,豈真有這般不勝寒瑟麼?
以潔只覺得胸中微微一痛,靜悄悄地帶上了房門。軟厚的地毯吸去了她行步的聲音,但她相信大哥一定知道自己進來了。只是他仍然不言不動,甚至連頭都不曾抬起來過。
她在他身前蹲下身來,不知為什麼想到許多年前,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依稀彷彿也曾有過這樣的記憶……只不過當時綣在壁角的乃是自己,而前來找尋自己的卻是大哥。為了什麼傷心難過,於今已是記不清了,只記得大哥陪自己坐了好長一段時間,黃昏的光線斜斜地從窗口一直照了進來。
想到這個地方,以潔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溫暖,伸出手去在平浩膝蓋上推了一推。
「大哥?」她輕輕地喊:「大哥?」
平浩抬起眼來,臉上的表情蕭瑟而悲哀。以潔拍了拍他的手,一言不發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視線一直不曾離開過他的臉。彷彿隔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才聽得平浩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是在七歲那年到伯伯這兒來的。」他說,聲音平靜而低沉:「我媽那時的身體情況已經很不好,雖然伯伯為她延醫診治,還是……沒有多久就去世了。其後不久我——父親來過一兩回,每回都和伯伯吵架,以後也就再沒來過。伯伯將我叫去他的身邊,對我說:」平浩啊,你不要想太多,只管將伯伯這兒當作你自己的家就是了。有什麼事,伯伯會照應你的。「」
以潔心中一酸,牢牢地握住了平浩的手,輕輕地說:「是啊。我剛來的時候,伯伯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平浩凝視了她半晌,嘴角浮現了一絲悲傷的笑容,說:「我是一個私生子,這樁事我自己早看開了。可是為了我的事讓他們父子倆吵那樣大的一架,伯伯還氣成這個樣子,我——」
以潔心中一驚,抓著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些:「大哥,你千萬別這樣想!不管你的出身來歷怎麼樣,只要伯伯有心想將捷鐵交給你來經營,小哥是一定不會開心的。他方才只是氣急了亂說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可別又——」
「又離家出走了?」平浩笑了起來,以潔更不放心了。
「不要這樣嘛,大哥,我是認真的。小哥目前只是在氣頭上,一時間口不擇言而已。其實也難怪他那樣,換了誰誰心裡頭都不會平衡的,等他想明白也就好了。」她認真地說:「你也知道伯伯想得遠。橫豎將來捷鐵的股份伯伯總會留一大半給他,公司營運得順遂了,他經濟上就永遠不必愁;如果公司垮了呢,大家全都要完蛋,他還得負責收拾善後咧!」
平浩定定地凝視了她半晌,微微地笑了起來。
「真看不出,小潔居然會這樣長篇大論地安慰人了。」他的聲音裡感慨萬千:「五年——來吧,讓大哥瞧瞧你這些年來都學了些什麼。」
以潔的臉上立時發出了光采。看見大哥重又振作起來,沒有什麼比這更教她開心的了。
「你等我一等哦!」她跳起身來衝回自己房間,從書架上抓下她這些年來搜集的各種資料,又回到大哥房裡,將東西一樣一樣地在他面前攤開。兩個人一埋頭下去就忘了時間,一直到以潔的眼睛都酸得快睜不開了為止。
「我看我們今晚就先談到這裡吧。」平浩將卷宗闔了起來,忍不住也打了一個呵欠:「老天,居然已經三點多了!快去睡吧,明天還得去公司呢!」
「明天?」以潔一面打呵欠一面朝門口走去:「是今天吧?都過了十二點了!」
平浩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是「真拿你這丫頭沒轍」。以潔笑著將房門帶上,這才察覺出自己真累壞了。累歸累,她的精神可是亢奮得很。好不容易,捷鐵終於要著手改革了!好不容易,捷鐵終於要步上軌道了!
如他們所料的,人事的大調動在公司裡掀起了很大的風暴,可想而知的是,未來的規畫和改革將要面臨更多的阻礙——雖然,目前以潔和平浩都還只忙於瞭解公司情況而已。在那樣的忙碌之中,若不是何媽提起,她自己是不會注意到:守謙已經搬出了陸家。
嚴格說來,守謙搬出陸家的事也根本不是新聞。打從平浩結婚之後,守謙就已經搬了出去,在公司左近另外買了一層公寓,逍遙自在地當他的單身貴族去也。其實那時伯母已經過世了三年,伯伯又忙著工作,本來也沒有誰會管他,但他還是覺著那樣自在。以潔知道小哥向來風流自賞,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住在家中自然是不怎麼方便;這回他搬回家來,也是因為伯伯生病的緣故。伯伯病情既然穩定,再搬出去也不出奇。只是……大家都清楚明白地知道:他這回重新搬出去住,根本是負氣的成份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