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鐵龍首先宣佈他累了,要回房間去休息。玉翡二話不說地站起身來,扶著他退出了餐廳,守謙則沉著張臉到客廳裡去撥了個電話,逕自出門去了。
以潔怔在餐廳裡頭,不能明白這個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甚至連問都不曉得要從何問起,只能怔怔地盯著平浩瞧。大哥老多了,她驚駭地想:他才三十三歲,不應該顯得如此憂鬱,如此滄桑的。現代的人營養豐富,知識充足,有誰不是養生有道的呢?如果不是因為內心裡沉重的背負,情感上糾結的痛苦,他的嘴角怎麼會出現如此深刻的紋路,眉宇間又怎麼會浮出如此濃郁的雲霧?是哀傷織就的面紗罷?將他的眸光都給遮攔得黯淡了。
呆呆地怔了半晌,她終於決定了:這不是作任何探問的時候。因此她只是靜靜地站起身來,問:「你累了吧,大哥?要不要早點休息?」
平浩震動了一下,這才從他的沉思之中驚醒。茫然看了以潔一眼,他問:「我住那裡?還是——以前那個房間麼?」
以前那個房間?他問的是他和家琪成婚之後住的那個大套房麼?以潔很快地搖了搖頭,莫名其所以地一陣心酸。大哥啊,這是你的家噯,怎麼竟問得好像——自己是一個客人一樣呢?
「你愛住哪間就住哪間啊。」她用她最活潑的口吻說:「一樓的兩間客房一向是空著的,樓上的圖書室也可以住人。」
「好,那我就住圖書室好了。」平浩簡單地說,走向玄關去拎起了他的行李,想一想又回過頭來:「小潔,謝謝。」
她再次覺得胸中一酸。「謝我什麼?自家人有什麼好謝的?」她故作輕快地說,平浩卻只當作沒聽見。他凝視著她的雙眸是深思而莊重的。
「一切。」
只這麼簡短的兩個字,他什麼也沒有再說,便自安安靜靜地上樓而去。卻害得以潔一個人把那四個字反反覆覆地玩味了好幾個鏡頭,一直到她上床前都還在想。
謝謝?謝謝一切?這麼說,他對回家來的決定並不遺憾了?然而小哥的反應,以及平浩自己的郁然沉默都令她無法樂觀,使她覺得自己原來那「事情應該早已過去」的估計,是來得過份天真也過於自以為是了。大哥的痛苦那麼明顯……他一定還深深地、深深地愛著家琪吧?
家琪。那個柔弱的、美麗的、山中百合一樣清艷的女孩。笑容溫婉、話聲輕細的女孩。只比自己大三歲,死時才不過二十二歲的女孩。曾經有一段時間裡,自己認為她已擁有了女子所能夢想的一切,再也想不到她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將這一切全給砸成虀粉。婚後半年因車禍而死亡。半年……根本還只是新婚呀!唉,大哥……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以潔的腦子裡還昏昏沉沈地。她記得自己作了一大堆光怪陸離的夢,內容有些什麼卻是記不得了。
九點過後,家裡來了個客人。四十多歲年紀,精明而又斯文的一個人,以潔認得是捷鐵企業的會計部經理於學松。看到他手裡老厚一疊卷宗,以潔真的大吃一驚。
「於經理,你來和伯伯談工作上的事嗎?可是他的身體……」
「放心吧。我已經好得多了。再說,喬小姐也不會讓我工作過度的。」陸鐵龍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了過來:「學松,上來吧。」
以潔不以為然地擰著眉頭,跟在於學松身後進了伯伯的房間。房間裡頭還有平浩。玉翡站在一旁,滿臉寫的都是不以為然之色。
「只許你們談一個鐘頭!」玉翡斬釘截鐵地說:「現在是九點二十,十點二十我就要趕人了!」
「我知道,護士小姐,我會盡量報告得簡單一些的。」於學松笑著展開了手上的卷宗。
等他告辭的時候,平浩送他出去,又在門口和他談了半個鐘頭。回過身來的時候,他看見以潔正老有所思地站在客廳裡。
「你對守謙的經營理念有什麼看法?」他直截了當地問,記得企業管理是以潔的本行——這是說,假如她沒有轉系的話。
「你的看法又是什麼呢?」
平浩銳利地看了她一眼,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太傳統,太守成。」他沉沉地說:「這一套在十年以前可以將公司營運得很好,但現在可不行了。公司的獲利率已經連續三年都在減低。如果體質再不改進,很快就會被淘汰掉的。」
「你怎麼看得出的呢?我記得你的本行是機械呀?」
「過去五年來我一直待在台灣菲利浦公司,正趕上他們公司內部的制度革命。」平浩靜靜地說:「捷鐵企業一直到目前為止,基本上都還是人治而非法治,」
聽得平浩說到這裡,以潔放心地鬆了口氣。「是的,我知道。」她說:「伯伯幾年以前就發現這個問題了。他有心想改,可是受限於知識背景,身邊又缺乏相關的人才,一直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下手。」
「怎麼會?」平浩愕然:「你不就是一個麼?」
以潔忍不住笑了。「我太年輕了,不足以服眾。更何況人才的養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有的只是理論背景而已,實務經驗還很不足。你也知道,在一個企業裡,經營者的理念和方向決定一切。我自己本身不是領導者,小哥他——」
平浩瞭解地點了點頭。眼神深幽幽地朝園子裡瞧瞧去,沉默了許久許久。就在以潔想轉身走開的時候,他低低地開了口:
「你——知道伯伯在打什麼主意吧?」
她給了他銳利的一瞥。「你應該也知道呀,不是麼?」她小心翼翼地說。
平浩又是老半天不說話,半晌才吐了口長氣出來。「我——並不希望事情會演變成這樣。」他的聲音異樣低沉:「小潔,我並不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回來的。我從來沒想過……」
強烈的感動震撼了以潔的五臟六腑,使她立時奔到他的面前蹲了下來,雙手重重地交疊在他的大手之上。在這一剎那間,她那麼明晰地肯定了:雖然闊別了五年之久,雖然遠隔過萬水千山,但眼前的人仍然是她的平浩大哥,和當年一樣地溫厚,一樣地無私。她握緊了他的雙手,催促他將眼光轉到自己的身上來。
「現在先別想那麼多,好嗎?讓我們靜觀其變吧?」她溫柔地說:「再說,如果伯伯已經作了決定,我們作晚輩的也不可能加以推辭呀!捷鐵企業一共有三百多名員工呢,這許多人的生計,並不止干係到一個人的私心不私心而已!」
平浩凝視了她許久,唇角掀起一絲她所無法明白的苦笑,反過手來拍了拍她。
無論他們兩人的心裡是怎麼想的,陸鐵龍顯然是覺得:事情必須要有一個交待了。連續三天,他早上將於學松和其他幾位經理調來作業務討論,休息夠了之後,下午就將平浩或以潔叫到房中討論事情,也不管玉翡在一旁大皺其眉。而後,到了第四天晚上,他石破天驚地在晚餐桌上宣佈了他的決定:
由第二天開始,捷鐵企業的總經理一職交由平浩來執掌,以潔擔任他的特別助理;守謙則調去擔任業務部的經理。
「什麼?」守謙整個兒跳了起來:「爸,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我會拿這麼重要的事開玩笑嗎?」老人冷冷地說。守謙的臉色變白了。
「你跟爸爸說了些什麼?」他吼,將炮口轉向了平浩:「難怪小潔一登廣告你就回來了,原來是別有居心!怎麼著,你以為你在外面胡混了五年,就算是見過世面了,懂得經營了,可以回來拿捷鐵企業玩兒了?」
「守謙!」老人嚴厲地叫,守謙立時掉過頭來。
「爸,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處理公司的事也有六年多了,論經驗,論資歷,那一點不比大哥強?怎麼他才回來兩三天你就——」
「你處理公司的事有六年多了,公司的營運狀況你不會不清楚。」老人不動聲色地說:「公司的獲利率連續三年都在減低,訂單也一直沒有增加,」
「那是因為台幣升值,再加上世界經濟不景氣呀!怎麼能夠怪我呢?」守謙叫道:「受到波及的又不是只有捷鐵企業,全台灣的製造業有幾家不是咬牙苦撐來著?你還真聽他的?真聽他我們往後都別混了!」
「做企業本來就不是」混「的。」老人嘿然道:「是有不少企業因為體質不良而挨不過這個風暴,出走的出走,關門的關門,我可沒打算讓捷鐵企業成為其中之一!這家公司可是經歷過多少風險才有而今這個局面,我還指望它繼續成長光大呢!」
「成長光大?成長光大還不是為了要留給子孫嗎?」守謙吼:「你這樣拱手讓人又算怎麼一回事?要這樣將捷鐵企業送給別人,我還不如將整個公司連同工廠一起拍賣了事,也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