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潔忍不住笑了一笑。老母雞一樣的何媽噯!經何媽這麼一提,她才發現自己是有點餓了。火車上買的那個飯盒,她根本沒吃幾口。
「小哥要不要也吃點什麼?」她問守謙。後者搖了搖頭,將一根洋煙銜在嘴裡,取出個金質打火機來「啪」一聲點上了。
以潔不以為然地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麼。不管怎麼說,這兒是守謙的家,他愛怎麼製造污染都只有隨他去。更何況——她也不能不承認,在不少女孩子的眼中,守謙抽煙的樣子確實是十分瀟灑的。或者應該說,好看的人做什麼都好看罷。他個頭瘦瘦高高的,生得十分英俊,穿著打扮也很講究。雖然是在自己家裡,那暗綠色的亞麻襯衫和卡其布的休閒長褲,以及名師設計的髮型,仍然使他看來活像個時裝模特兒,而不像一家大企業的總經理——就更別提他看來還比實際年齡小一些了。
「路上累了吧?」守謙問她:「要不要先去洗把臉什麼的,再來吃點東西?」
「咦,咦,小哥變得體貼了。」以潔微笑道,守謙詫異地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真的?那表示我以前太忽略你了。」他半真半假地彎了彎腰:「原諒我,小姐,我一向是只會對美麗的女孩獻慇勤的。」
「這意思是說,我以前很醜囉?」以潔好笑地說,一時間無法確定:守謙是在恭維她,還是在揶揄她。反正無論是那一種,她都不會太當一回事的。
「不是醜,只是——青澀。」守謙的回答居然頗為認真,倒令以潔有些意外。幸好這時何媽端著食物進來了,省掉了她的回答。
青澀?或許吧。在風流自賞、從高中開始就不斷地換女朋友的小哥眼裡,一個他從小看到大的黃毛丫頭怎麼可能不青澀呢?何況自己向來只曉得埋頭用功,一直到大學畢業都還是脂粉不施的。甚至剛進社會的時候也還是如此。但是最近這一年多來,自己確實是漸漸在穿著打扮上下起功夫來了。身上這珍珠灰的真絲襯衫,搭上棗紅色的高腰窄裙,今早到公司去的時候便已贏來了不少稱讚,更別提自己現在已經練得駕輕就熟的淡妝,俐落而嫵媚的髮型,以及耳下這對鑲工精細的垂墜了。只不過,她對自己的儀表雖然有著相當的信心,但被自來十分挑剔的小哥稱讚,仍使她不可避免地暗中歡喜。
企業的主持人雖然病倒了,工作卻仍然要繼續進行下去。為此之故,以潔回來三天了,還是一天到晚見不到守謙的面。伯伯還很虛弱,見她回來雖然歡喜,卻也只能微笑而已。她因此只能將大半的時間拿來和何媽話家常,再不就是和喬玉翡聊天。
喬玉翡比她自己小兩歲,個性明朗溫柔,做事極有分寸,以潔很快就喜歡上她。心想伯伯有這樣一個特別護士照顧,自己就好放心了。只是——自己真的要回台北去麼?伯伯的年紀實在大了……但,留下來又能做什麼呢?自己不是護士,照顧不了伯伯;工廠的事嘛她又插不上手……
連續幾個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這個問題,怎麼想都是個兩難的局面。何媽對她的難處是半點不懂的,只會說:「先生希望你在身邊,你就留下來嘛。家裡頭又不缺錢用。女孩子家的,幹什麼去和別人爭得你死我活?」
面對著何媽那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她怎麼樣也沒有法子跟她說得明白:自身能力的發揮和工作上的成就感,是比金錢的獲得還重要的。只是啊,自己會責怪大哥「樹欲靜而風不止」,怎麼自己就不能為伯伯犧牲幾年的時光麼?
她回家後的第四天早上,到陸鐵龍房裡去看他。老人的精神已經好得多了,看到以潔,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招手叫她在自己床邊坐下。他的聲音還很啞,因此床邊的茶几上擺了一疊便條紙,方便他和人交談。
打從他從醫院裡回來以後,何媽就在他房裡加了一張單人床,讓喬玉翡睡在他房裡照顧他,以防病情有什麼反覆。見到以潔進房來,玉翡輕快地說:「你來得正好。趁你陪陸先生的時候,我到樓下去替他弄早餐吃。記住不要讓他累著了呀。」
老人露出了個不以為然的表情,口齒啟動了幾下。以潔看出他要說的是「管家婆」,忍不住捂著嘴笑了。玉翡對著他們投來狐疑的一眼,掩上房門走了出去。
樓下餐桌上留著一隻咖啡杯,一隻留著麵包屑的空碟子,想必是陸守謙吃過飯出門去了。何媽在廚房裡忙,顯然是在為以潔準備早餐。玉翡湊上前去一看,可不得了!爐子上剛熬好的是皮蛋滑肉粥,鍋子裡是炒得青翠欲滴的青菜,還有流理台上一盤剛盛起來的鐵板豆腐。這個家裡存在著很明顯的種族歧視啊?玉翡好奇地想。她敢打包票:守謙喝的那杯咖啡,九成九是用即溶咖啡泡的,說不定連麵包都只是在統一超商買的呢?
雖然滿肚子好奇,但玉翡並不是會探問旁人隱私的人,只和何媽打個招呼就算數。見她菜燒得香,又說要向她請教手藝。何媽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等先生用過早飯,你也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吧。」老太太主動提議:「一家子住在一起,吃一頓飯還分好幾處,實在太麻煩了。」
「哇,謝謝,」玉翡笑得開心:「我這可是托蘇小姐的福了!」
她和何媽閒聊了一陣,捧著她為陸鐵龍準備的早餐上了樓,一面開門一面說:「早餐來囉!」
她的笑容在看到以潔的表情時整個兒轉成了驚詫。
老人顯然是非常疲倦了,這會子又已經躺回了床上,正閉著眼睛在休息。他的右手仍然緊緊地抓著一支原子筆,手邊的紙張疊得很不整齊。相反的,以潔坐在床邊,右手緊捏著幾片紙張,左手牢牢握著老人的左手,臉上的表情複雜之極,卻是雙眸眨也不眨地看著老人,雙唇輕輕顫動,彷彿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然而,不管她原來想說的是什麼,在玉翡進來的時候,顯然都立時被她吞回了肚子裡。玉翡當然也只好假裝視而不見,輕快地說:「陸先生,我們吃飯了!嘿,蘇小姐,你要和我們一起吃,還是要下樓去享用何媽為你準備的好東西?」
以潔慢慢地站起身來,視線仍然留在伯伯身上,心不在焉地問:「何媽幫我準備了什麼好東西呀?」
「皮蛋滑肉粥,鐵板豆腐,清炒空心菜。」玉翡數給她聽。以潔微微笑了。
「既然有這些好東西,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吃飯呢?」她問,說話的語氣這會子已經完全回復正常了。
「因為那樣的話,那些好東西就可以讓我一個人獨吞了。」
以潔橫了她一眼,虛空對著她打了一記。回過頭來她瞧了伯伯一眼,慢慢將手上的紙條收進襯衫口袋之中,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小潔?」何媽看她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忍不住地問:「在想什麼?,青菜都給你夾到鼻子裡去了!」
「我……」有那麼一剎那間,她真想將伯伯方才告訴她的事拿出來和何媽作個印證,但是話到喉頭便又滑回去了。不,何媽不會知道的。這種事說來徒亂人意而已。我必須自己決定要做些什麼,以及——應該怎麼做:「我在想……今天下午回台北去。」
「什麼?」何媽驚得差點就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麼這麼快?先生知道嗎?」
「別擔心,何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溫和地說:「我決定搬回家來住了。但是台北那方面的事要處理清楚也得一段時間不是?所以我想越早回去越好。」
「阿彌陀佛,原來是這樣!」何媽鬆了一口大氣,方才繃得死的臉上立時滿是笑容:「你也真是的,把話說清楚嘛,這樣嚇我這個老太婆!走了一個平——」
何媽的話聲是硬生生讓她自己給切斷的,餐桌上一時間一片沉寂。以潔輕歎一聲,問道:「何媽,大哥現在在什麼地方,你真的一點概念也沒有啊?」
「要知道的話就好囉!」何媽歎氣:「先生病成這樣,也沒個地方通知他……唉,」何媽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仍然只是又長長地「唉」了一聲。
返回台北的路上,何媽那充滿了同情的歎息聲一直在以潔的腦中盤桓不去。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但以潔看得出何媽對大哥是滿懷憐惜的。這個反應和小哥並不相同。而她在捷鐵做事的那短短兩個月裡,偶然間捕捉到的一些閒言閒語,也和何媽的反應大不相同。自己對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一無所知,但就她所聽到的話來判斷,大哥的離去是由於大嫂的死亡,而大嫂的死亡則全都該歸咎於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