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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納蘭真

  悲劇發生的時候,她正遠在中部求學,對事情的前因後果因此一無所知;而,在她有機會向大哥表示她的吊惜之意以前,大哥已經悄沒聲息地離開了陸家。各種奇奇怪怪的傳聞因此越演越烈,有許多根本是捕風捉影的,渲染得比荒唐還要荒唐。什麼大哥有性虐待的偏好啦,什麼大哥妒嫉心奇重、半步也不許大嫂出門啦,什麼大哥在外拈花惹草、把野女人都給帶回家來啦……無論內容是那一種,有一項罪名總之是已經坐實了的:

  孫家琪那個紅顏薄命的女子,硬是讓她先生給逼得自殺了!

  說老實話,這些傳言以潔連半句也不相信。大哥那麼溫柔寬厚的人會這樣去對待他傾心深愛的妻子?便殺了她的頭她也無法想像。足足有一年之久,她一直相信那場悲劇是完全的意外。如果不是大哥走得太絕決,絕決到超出一個傷心人所應該有的反應,如果不是流言來得太荒誕,荒誕得完全脫離了常軌!她是壓根兒不會去懷疑:這樁事情背後還隱藏著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什麼。畢竟全台灣每天都要發生多少交通事故,家琪因車禍而死又有什麼奇怪了?只除了她死的時候還如此的年輕,如此的美麗,並且還懷著一個已經要足月了的胎兒。

  然而,就算這椿悲劇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五年了,難道不該是深自檢點、揮別過往的時候了麼?僅止是如此一味地自我放逐,天涯浪跡,大哥啊,以潔無聲地說: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得回你心靈的平靜。

  回家來罷,請你!

  回到台北之後,她給所有的報社都打了電話。

  接下來的日子是忙碌的。為了以潔提出的辭呈,她所屬的企畫部一時間鬧得人仰馬翻。光是工作上的交接和新人的訓練就已經鬧得焦頭爛額了,更何況她還得設法將未到期的套房轉租出去。該打包的要打包,該送人的要送人……所有這一切工作,她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來完成,還得應付一大堆的餞別會!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是:伯伯的病況日有起色。她打長途電話回家問安的時候,老人已經能夠和她閒聊幾句,有時還能開她的玩笑了。

  只不過,大哥仍然半點消息也沒有。

  返鄉當天的早上,以潔一面搬行李,一面莫名其所以地近鄉情怯起來。要做的事有那麼多呵,可想而知的是,阻力也會一樣地多。小哥絕不會同意我打算推行的改變的,就算我告訴他說:這是伯伯的意思,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分別。而我又不希望伯伯因此而和小哥起衝突。他老人家現在需要絕對的靜養呵!這根棒子其實交給大哥是最合適不過了,只是……而今的他究竟在哪裡呢?我在全省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了那麼大的廣告,他不可能看不到的!除非……

  除非他死了,或者是不在台灣了!

  這個念頭閃電一樣地擊中了以潔的胸膛,使她一時間氣悶得幾幾乎無法呼吸。以潔堅決地甩了甩頭顱,不相信老天會那麼殘忍。不,大哥不會有事的。只不過……只不過他如果出了國呢?

  一直到車子駛到了家門前面,以潔還在思索著這個難題。

  先上伯伯房裡去打了個招呼,閒聊幾句之後,以潔回到了自己房裡。搬家公司的人已經先替她將行李給運到了,一屋子堆得亂七八糟地。還好房間夠大,還不致於堆得她沒了落腳的地方。

  她的房間確實是夠大的。房間連浴室在內,佔地約莫十三坪。兩個巨大的衣櫃,以潔現在所有的衣服全塞進去了只怕還裝不滿三分之二。陸家家大業大,家裡的每一個房間都做成了套房。學生時代是覺得這房間好像太大了些,衣櫃就根本用不到一半;但於今看來,這空間的大小倒正適合。是臥房兼作書房呢,空間配備等好好考量一下才好。

  以潔懶懶地伸了個腰。真是累了,休息一會子再來整理罷。何媽說她晚餐過後再來幫自己收拾房間的,自己正好乘這時候作點室內設計。譬如說,自己必須添一個書桌好安置電腦,還得添購一些檔案櫃子……她走到露台上頭去伸張了一下四肢。

  以潔的房間在整棟房子的最西邊,正向著花園側翼,兩面采光,從落地窗前的露台上幾乎可以看到大半個花園。左手邊那道花廊上的紅萼珍珠寶蓮開得正好,從旁彎過的石板小徑則通到鏤花的側門。那側門其實是他們平時出入的管道,正門嘛是只有開車出去時才用得著。初夏的黃昏時節,天空上有著十分美麗的霞光。畢竟是家裡頭舒服呵,以潔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眸光不經意地掠過門前的馬路。

  而後她的視線凝住了。

  從道路的另一端,有個男子正朝著這個方向走來。他的衣著很簡單,短袖格子衫加牛仔褲;身上的行李也很簡單,不過是一個中型的棕色箱子。由二樓陽台往下瞧去,那人的眉目五官都無法看得分明;然而那似曾相識的身材骨架,依稀如昨的肢體動作……以潔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越跳越急,幾乎連呼吸都哽住了。而後那人在大門前頭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地仰起臉來。

  狂喜的淚水湧進了以潔眼中。她二話不說地轉過身子就衝出了自己房間,一路尖叫著何媽的名字衝下樓去。

  第二章

  仰起臉來看看睽違五載的家園,陸平浩的心情複雜到不是言語所能說出。他其實也知道自己遲早是會回來的,只是沒料到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小潔在報紙上所登的那則廣告,別說只有那麼短短幾個字,就算是長篇大論,他也都已經讀得會背了:

  「平浩大哥:

  伯伯健康日下,速歸。

  小潔「

  誠實的小潔,敦厚的小潔!她如果在廣告上說「伯伯病危」,自己就算是爬也得爬回來呀。就因為上頭說的只是「健康日下」,才使得自己猶豫再三。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準備好,還不想回家去面對那段錐心刺骨的記憶,去承擔那種絞裂他肝腸的罪咎。只是……如果伯伯真的已經去日無多,那麼自己這樣地自我放逐,全沒盡到一點應盡的孝養,一旦伯伯去世,豈不更是終生的大憾?到那個時候,自己又該逃到什麼地方去呢?

  過去的五年之中,他學得最深刻的一點便是:無論一個人如何地逃亡,他絕對沒有辦法逃開他自己。無論他要逃開的是記憶,是情感,還是悔恨。整整的五年光陰無法使他準備好面對過往,難道要他再等五年或是十年麼?自己可以等,伯伯能等麼?

  所以,他回來了。帶著忐忑不安和猶疑回來的。回來時固然鼓起了最大的勇氣,到得家門前卻又無法自制地遲疑。浪子回來了,家園依舊否?眼前的一切似乎和他離去時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住在裡頭的人呢?還有——那一縷死得如此冤屈的芳魂呢?他右手五指抓著家中鑰匙,捏緊了又放開,就是沒法子將它從口袋裡抽將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門上嗒的一響。猛可裡抬起頭來,正看到一個女孩子急衝而出。四目相接,兩個人都呆住了。以潔是因為太激動了而說不出話來,平浩則是因了手足無措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還是以潔先回過神來,顫著聲音叫了一聲:

  「大哥!」

  這句話才叫出了口,她兩行清淚再也止不住地滾將出來,撲上前去緊緊地抓住了平浩的手,好像只一放鬆他就又要跑掉了。何媽從後頭趕來,說:「怎麼一看到你大哥就哭呀?平浩回家來可是喜事!喏喏喏,都站在這兒做什麼?進屋去吧。」一面說,一面伸手抹眼淚。

  平浩澀澀地笑了一笑,萬語千言都在這一笑間吞入腹中。他拎起行李進了客廳,驚愕地看到一個面孔完全陌生的女郎正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大哥,這位是喬玉翡,伯伯的特別護士。玉翡,來見見我大哥,陸平浩。」以潔笑著說,雖然眼圈還是紅的:「大哥離家很久了,剛剛才進門的。」

  「你好。」玉翡客氣地說,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男子。真難相信這人和陸守謙會是兄弟呢,兩個人長得完全不像嘛。陸守謙是個典型的美男子,這位陸平浩卻……不是說他不好看,只是……呃,黯淡多了。他應該有三十多歲年紀吧,身材和陸守謙差不太多,衣著卻很樸實。眉目五官都很端正,卻遠比他弟弟來得嚴峻,還帶著種沉默的憂鬱。同一戶人家裡怎麼會生出這麼南轅北轍的兩個兒子呢?玉翡的好奇心一剎時間高漲到了喉頭。

  「伯伯的特別護士?」以潔所作的介紹立時引起了平浩高度的關心:「伯伯現在到底是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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