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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納蘭真

  「歐洲啊,」老人微微地笑了,眼神變得十分遙遠。他自己十分明白,這個計畫是不可能達成的了。自己的肝硬化早已經轉成了肝癌,他以前一直瞞著這些孩子,但是現在他們想必也已經知道了才是。還能再活多久呢?至多不過幾個月罷了。

  見到老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以潔心裡一陣酸楚。老人那雙大手握在她自己掌中,就如同握了一把枯柴相似。難道真的已經走到盡頭了麼?六十八歲……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伯伯這麼好的人,應該要活到九十幾一百才對呀!

  她拎著疲憊的身心回到家裡,意外地發現守謙坐在客廳裡頭。他面前放著一個酒瓶,還有一隻半空的酒杯。以潔抬起頭來看了壁上的掛鐘一眼,晚上九點剛過。

  「應酬結束了?」她有些驚訝:「這麼快?」

  「本來一群人還要去酒廊的。」守謙答得簡單:「我想了辦法早點脫身,還是錯過探病的時間了。」

  「伯伯今天已經好些了。」她趕緊告訴他:「再過幾天,探病的時間應該會延長一些的。再說你也不是天天都有應酬。」

  守謙沒有說話,只又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以潔注意到他眼裡都是紅絲,不知道已經喝上多少酒了,忍不住上前一步,按下了他的杯子。

  「不要再喝了,小哥,」她說:「喝酒傷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對肝臟尤其不好。」

  「怎麼我喝一點酒都不行啊?這裡難道不是我的家嗎?」守謙斜著眼睛看她:「一個男人在家裡都不能隨心所欲的話,那還回來幹嘛?我看我走了算了。」

  以潔慍怒地看了他一眼。「都已經醉得開始胡說八道了,還不讓人攔你呀?而且酒後開車太危險了!」

  「有什麼危險的?」守謙搖頭晃腦地站起身來,轉過身子就朝外頭走:「大不了去撞電線桿嘛。轟,」他作了個誇張的爆炸手勢:「一了百了,豈不乾脆!你小哥的命橫豎不值幾文錢,活著對別人也沒啥子好處。啊,」他荒腔走板地唱起歌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以潔連忙一把拉住了他。「別開玩笑好嗎?人家跟你說真的!酒後開車真的太危險了!」她的聲音都發抖了。小哥這個樣子是她從來也沒見過的!如果他真的發了神經病要去開車怎麼辦?她的氣力可是絕對攔不住他!

  守謙對她揮了揮手,很誇張地打了一個酒呃,而後醉醺醺地笑了起來。

  「別擔心,小潔,」他口齒不清地說:「你小哥雖然不是什麼優秀青年,自己還愛惜得很,撞得支離破碎的未免太難看了。我今天晚上,」他又打了一個酒呃:「可是搭計程車回來的。你瞧,我的頭腦還是很清楚的,對不對?」

  「是啊。小哥本來就是聰明人嘛。」以潔輕輕地說,一面將他往回拉,一面止不住地心裡作痛。她從來也沒注意過:小哥有他自己的苦。她不知道他是在借酒裝瘋,還是「酒後吐真言」,但是……

  才剛剛想到這裡,守謙的臉色一陣發白。以潔叫聲不好,拉著他就衝到廚房裡頭去,剛來得及讓守謙將頭趴在水糟上頭,已經聽得他大嘔特嘔起來。何媽聽到聲音趕過來探看。兩個人忙了半天,守謙才終於筋疲力竭地癱在地板上頭。

  「沒出息!」何媽恨恨地罵:「心裡頭不舒服就只曉得喝酒!喝了酒就解決得了事情啊?都怪他媽媽在世的時候把他給寵壞了!就不曉得跟平浩多學學!」

  以潔苦笑了一下。跟大哥多學學?只怕他心裡頭的苦,倒有一大半是因為大哥而來的呢!從小到大功課一直名列前茅、做事又穩妥又俐落的大哥,給小哥帶來的壓力定然是非同小可的。話說回來,大哥也沒有不去力爭上游的自由。無論伯伯待他們如何地視同已出,他們兩人都免不去「寄人籬下」的感覺。是這樣的心情使他們做任何事都不敢輕忽,使他們對捷鐵的事全力以赴。

  相形之下,小哥是被夾殺了。而他還沒來得及證明自己什麼,伯伯的生命就已經到了尾聲……

  「先把他弄回房裡去吧。」她聽見自己輕輕地說:「在地板上睡覺會感冒的。」

  問題是,一個醉死了的男人就跟一堆石塊一樣地重,她們兩人使盡了氣力也只能將他移到客廳。幸虧就在這個時候,平浩推門進來了。三個人這才將守謙弄到最近的一張床上去——就在一樓的客房裡。何媽滿臉不高興地撇了撇嘴,拍拍屁股離開了屋子,將守謙留給他們兩個去照顧。

  「好了,讓他睡吧。」平浩站起身來,不以為然地盯著守謙看:「他明天非頭痛欲裂不可。搞什麼,當宿醉是好玩的嗎?」

  在他說話的時候,以潔發現自己的眼光無法自制地一直往他身上溜。她從來不認為大哥是什麼美男子——至少至少,不是小哥那「種玉樹臨風型的。可是為什麼她越看他就越覺得他好看呢?他的濃眉是一種擔當,他的臉型是一種剛毅,他深沉的雙眼之中滿是智慧。而她尤其懷念他抱她入懷、細細呵護的感受——即使當他那樣做的時候,都只是在安慰她而已。但他的肩那麼寬呵,他的體溫那麼暖呵……以潔不自覺地咬緊了下唇。當平浩對著她看過來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飛紅了臉。

  為了掩飾尷尬,她急急地將眸光調到守謙身上。

  「需要我留下來照顧他嗎?」她問。平浩的眼神立時沉了下來。

  「沒有那個必要。」他的回答比他所能預計的還要粗魯:「他只是醉了,又不是病了!」

  沒等以潔再說什麼,他大跨步地走出了屋子。

  以潔驚愕地看著他的背影消逝在視線之中,心情一時間低落到難以平衡。想起伯伯要她「為大哥的事多費點精神」,她疲倦地揉了揉臉。天哪,天,她要知道該從何費心起就好了!那個人現在是如此地冷淡,如此地疏遠呵……

  身旁的守謙動了一下,發出一大串難以分辨的囈語。以潔只聽出他是在罵人。而這挨罵的人她可熟悉了!

  她微微地打了一個冷顫,費力地壓下她心底越聚越多的恐慌——發現大哥真的必須為此事負責的恐慌。不管怎麼說,大哥親口跟她承認了自己的罪咎;不管怎麼說,她都已經知道了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子。而,只要是人,都難免有失控的時候。偏偏她已經介入得太深了!

  以潔急急地跑回自己房裡,彷彿這樣就可以將她的恐懼甩在身後似的。她一直那麼相信他、那麼相信他呵!不為了這樣的信任,如何能有勇氣去追查事情的真相?

  她曾經告訴過自己:這是為了幫助大哥擺脫那不必要的罪咎,讓他能再度昂首闊步地面對明天;然而在她發覺了自己對他的感情之後,她才知道:自己並沒有那麼無私。她希望他能走出過往,因為她並不屬於那個過往;她希望他能走向明天,因為——因為在她內心的深處,秘密地期望著:她自己可以是那個明天呵!

  自我嫌厭使得她憤怒地絞緊了雙手,對自己齜了齜牙。還要繼續追查下去麼?還要繼續探索麼?然而……然而這已經不是她能否幫他解開他心結的問題了!

  黑暗在她的心底擴大,使她再一次地顫抖。事情追察到了最後,如果不是她原先所期望的結局,而是全然相反的呢?到那時候,她將不能再說:「事情最壞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因為……因為她必須面對的乃是更大的黑暗。那是——她最珍惜的東西將因此而變得一文不值,她曾經寄托過的磐石將因此化為虛空……

  她好害怕呵!

  不要再追下去了,她對自己說:罷手吧,停止吧,讓死去的永遠死去罷。我不要再追了,不要了!

  事實上,接下來的日子,也忙到讓她沒有再去思量這件事的餘地。伯伯的病況時好時壞,每一次惡化都似乎比前一次更糟,已經夠教她提心吊膽的了,偏偏公司裡的制度改革也同樣地要求她全副的精神。

  彷彿這些還不夠似的,她低迷沉重的情感還毫不留情地壓搾著她僅餘的一點精力。平浩的冷淡疏遠使得她異常傷心,而守謙不再有精神帶她出去玩耍,更使得她內裡的沮喪不斷堆積。偏偏玉翡又不在她身邊了!為了保護她僅餘的自尊,使自己在大哥面前不致於表現得像個傻瓜一樣,她只能用一個同樣冷淡的殼子將自己包裹起來。然而這種偽裝大大地違反了她的本性,使她一日比一日更覺疲累。在那樣消磨人的情緒裡,她有時會捕捉到大哥關切而焦慮的眼光。然而……然而她已經不敢縱容自己再去期望、再去想像、再去編織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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