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媽,怎麼連你也染上作媒這種嗜好了?」他不自在地說:「我一直把小潔當妹妹。」
「以前也許是的。」何媽蹙著眉頭說:「可是最近這幾個月,我怎麼看就怎麼不對勁!你一面躲著小潔,一面又這樣保護她……我可是從小看著你們長大的,你以為這種事瞞得了我嗎?」
平浩更不自在了。
「何媽,」他煩躁地說,從餐廳踱到了客廳去:「這種事跟你沒關係的,你就別管了成不成?」
「我怎麼能夠不管呢?我再不管就沒有別人會管了!」何媽固執地跟在他身後:「你要說我老太婆多管閒事也行。但我實在擔心你和小潔。你這些日子來故意躲她,你想她會不知道?她心裡一定不好過的。不要說她,你自己也不好過啊!」
「不要再說了好嗎?」平浩煩亂地說,轉過身子就要朝樓上走,卻被何媽一把拉住了。這一進一還之間,兩個人都沒注意到:樓梯上那雙修長的小腿很快地往上退回了好幾層。
「不說我難過啊!」何媽絮絮叨叨:「你就讓我這一次,行不行?好歹聽聽我要講些什麼。我說平浩,你既然喜歡她,又為什麼不跟她表示,反而要躲她呢?你都已經結過一次婚了,難道臉皮還會這麼薄嗎?就算是在我做女孩子的時候,那些看了女孩子一眼就會臉紅的男生,也還是會想辦法——」
「何媽!」平浩啞著聲音截斷了她。但使她住口的並不是他低沉的聲音,而是他眼眸中痛苦的神色:「別再說了,你不明白的。」
「就是不明白才要問啊!」歐巴桑忍不住地說:「你該不會以為自己結過一次婚了小潔就會嫌棄你?沒有那種事!小潔才不會——」
「不,這跟小潔沒有關係!」平浩激烈地道:「問題在我!在我!你看不出來嗎,我根本不可能給小潔任何幸福的!像我這樣的人——」
「你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何媽不滿地打斷了他:「事實上,在我看來是太好了!有任何女人能夠嫁給你,那才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哩!」她越說越激動。平浩苦笑著將眼光調向客廳裡的假山流泉之上,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浮上了他眉眼之間。
「家琪顯然並不這樣想。」他的聲音很低沉:「我以為我是在照顧她,結果是在束縛她;以為是在保護她,結果是在悶殺她。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錯,但是——但是既然我們的婚姻使她痛苦到必須以死來解脫,那就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這樣的我——」
「你才沒有做錯什麼!」何媽激動地叫:「是那個孩子自己沒有福氣,不曉得惜福!你替她做了那麼多,替她犧牲了那麼多,」
平浩空茫地笑了,而那笑容有效地讓何媽住了口。
「替她做了那麼多,替她犧牲了那麼多?」他苦笑著說;與其說是在對何媽解釋什麼,不如說他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問題的癥結也許就在這裡。我們自以為是的貢獻和犧牲,究竟有多少是真以對方為中心而出發的呢?也許所有的奉獻其實都只是假相,真正的目的只在於滿足自我。而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你知道嗎,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我的生命裡有那麼大的一個缺陷,造成了那麼不堪的悲劇,而我竟然——沒有辦法知道那個缺陷在那裡!」
說到這個地方,他直直地看入了何媽的眼眸:
「像我這樣的人能給任何女子帶來幸福嗎?更別說是一個我那麼珍愛的女子了!」
「怎、怎、怎麼?」何媽張口結舌:「平浩,你不要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你知道我只有小學畢業,頭腦跟你們沒有得比。反正家琪的死絕對不是你的錯,只不過是意外而已。事情過去就算了,你還是跟小潔相親相愛比較重要,不然大家看了都很難過的。」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微微地苦笑起來。她不僅,他早該知道她不會懂的。然則他今晚為什麼會變得這般饒舌呢?豈難道——真是心事窩藏得太久了,需要找個人傾吐一番麼?
「晚安,何媽,我回房去了。」他溫和地說:「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們。但這件事還是讓我自己來處理吧,啊?」
聽見平浩移動的腳步聲,玉翡迅疾無聲地往樓上退去,她本來是想到廚房裡去拿兩瓶鮮奶上來的,絕沒想到會如此意外地聽到了平浩和何媽的對話。而,如果不是她十分關心以潔,而以潔近來的心緒又如此低落的話,早在聽到他們前兩句話時她就應該退走了——無論理由是什麼,窺人隱私都不是一個好習慣。
帶著幾分輕微的罪惡感,玉翡推開了陸鐵龍的房門。老人睡得很沈,玉翡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在她下樓去吃晚餐的時候,老人便已經睡了,但這其實並不是他正常的睡眠時間,而他甚至連晚餐都還沒吃呢。她不怎麼放心地打開門口的小燈,走到老人床邊,伸手去碰碰他的額頭,而後發出一聲驚噫。
老人的額頭好燙!
「陸先生?陸先生!」玉翡叫道,伸手去推他。先輕後重。當老人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的時候,她知道她一直擔心的事發生了:老人已經陷入了持續的昏迷裡——病情惡化的危險症兆!
「何媽,何媽!」她一疊連聲地叫:「打電話給醫院,快點!平浩先生,來幫我將先生弄下樓去,我們要盡快送他去醫院!何媽,快點,打完電話就來幫先生收拾衣服!」
一陣兵慌馬亂之後,老人給安置進了加護病房裡。平浩像個困在籠裡的獅子一樣地在走廊上踱步,何媽只有拉著他的手試著安慰他。
「何媽,你先回去吧。」平浩力持鎮定:「小潔他們回家的時候,總得有個人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呀。」
何媽滿懷不放心地去了。晚上十點多些,以潔和守謙匆匆忙忙地衝進了醫院。
「伯伯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以潔的眼睛裡淚花亂轉,平浩立時本能地將她攬進了懷中。
「伯伯不會有事的。」他的口氣比他的信心要堅定得多了:「醫生們正在盡力。你對現代的醫學應該要更有信心一些才好。」
「我太不應該了,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不在家呢?」以潔的聲音裡滿是哽噎,平浩趕緊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別說這種話!伯伯要發病是誰也說不准的事呀。」他抬起頭來看向守謙。後者的眼神陰鬱得就像是颱風將來的天空,嘴唇則據成了一條沒有血色的線。
他們三人一直停留過了午夜,才在玉翡的哄勸下離開了醫院。
「你們要再不回去休息的話,陸先生還沒醒來,外頭倒先躺下了三個!」她警告道:「你們三個可不是普通的上班族,還有一整個企業要照顧哩!回家休息去,有事我會打電話的。」
陸鐵龍整整暈迷了三天才清醒過來。他們三個人輪流蹺班,輪流到醫院去看他。等老人醒來又過了三天,他才算是有氣力說話。看到以潔的時候,他臉上露出了虛弱的微笑。
「你今天氣色好多了。」以潔對老人說。
「你的卻糟透了。」
以潔苦笑一下,拉把椅子在床邊坐了下來:「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呀。你好了我們就好了。」她力持輕快地說,想到了大哥比自己還差的臉色。
「他們兩個呢?」
「大哥在加班,小哥今晚得去見一個客戶。」以潔輕輕地說,完全不曾察覺到:在提及大哥的時候,她的眼臉不自覺地垂了下去。
「你和你大哥之間出了什麼事?」老人的聲音很微弱,但眼神卻是清明的:「有一陣子了吧,小潔?」
「我——」以潔窒了一窒,怎麼也想不到伯伯會問出這個問題來。但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陸鐵龍已經瞭然於胸地點了點頭。
「問題出在你大哥身上,是不是?」
以潔身子一震,老人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那孩子的心結結得太緊了。」他的聲音近乎自言自語,而後抬起眼來看向以潔:「真不知道他那裡來的荒謬念頭,老以為家琪的死和他有關……」一口氣說了這麼些話,他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了,歇了好半晌才接了下去:
「小潔,捷鐵的事已經不用我操心了,倒是你大哥……你可要多費點精神才好。」
以潔一陣毛骨聳然。伯伯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簡直就像——就像在交待遺言似的!難道他已經知道了……
「伯伯,」她困難地吞嚥著,還沒想出一個適切的回答,老人已經緩緩地吐了一口長氣:「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實在太吃力了,不是麼?捷鐵的事,你大哥,還有我這個老頭子,」
「伯伯!」以潔輕喊,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老人的手:「你怎麼這樣說嘛?這些事哪一項不是我自己的事呢?不管是捷鐵,是大哥,還是你!」說著說著她整個兒激動了起來,忙藉著深呼吸來控制自己:「不要想那麼多,好好養病,趕快好起來!我們還有好多事要一起做,而且你一直在說要到歐洲去旅行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