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樣下去可以麼?
當她不那麼累的時候,當恐懼和驚慌稍稍地壓低了一些的時候,當她發覺自己以滿懷愛意的眼光注視著平浩處理公事、再一次地相信他所有的善良本質的時候,伯伯的叮嚀就會再一次在她耳邊響起,而她為自己許下的諾言就會再一次浮現。你真的想讓他一輩子過這種行屍走肉的生活麼?你真的能袖手不管麼?你明明知道如果就此放棄,你是一生不會心安,一生都將懊悔的!這件事清楚分明是——一開始就沒有退路的!
但是,她好害怕呵!
而,事情就在她最料不到的時候發生了。
時序已經進入四月,是陰雨連綿的季節。雖然說是春天,連續陰上幾日,溫度還是挺涼的。以潔一早起來就打了好幾個噴嚏。
「穿多一點,可不要感冒了!」何媽不放心地說。
那天早上她忙得一塌糊塗。先在公司裡主持了一項會議,又出差到一家腳踏車零件工廠轉了一圈,然後抽空到醫院去了一趟。等她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些頭重腳輕,喉嚨也疼起來了。看看腕表,中午十二點多。這個時候回家的話,何媽一定會忙東忙西地為她張羅午餐,還會老母雞一樣地叨念她的感冒。還是到公司去吃頓自助餐算了,她對自己說:反正員工的福利有待加強,她正好籍這個機會檢查一下餐廳的狀況。
還沒來得及步入餐廳,迎面急匆匆地走來了一個女子,在她面前三尺處站定了身子。察覺到對方仔細打量自己的眼光,以潔詫異地揚起了眉毛。咦,是個很面熟的人哩,她驚愕地想著,一個名字已經到了口邊,卻是對方先叫了出來。
「蘇以潔?這不是蘇以潔嗎?」對方迸出了好大的一個笑容來:「真想不到!你也在這裡上班啊?」
「胡——胡嘉蘭?」
「就是啦!你還記得我!」胡嘉蘭笑得開心:「太高興了,真沒想到會遇見熟人!你變了很多啦,蘇以潔,完全是個大小姐了!」
「沒那麼多吧?否則你還能認得我嗎?」以潔笑道:「你也變了很多啊。」
「我?還好啦!」對方開心地道:「真的好高興遇見你!我以前在這裡工作時認得的一些人大半都離開了,今天第一天上班,工作狀況和我以前在這裡的時候大不相同了,正有些手忙腳亂呢!你看我忙到現在才出來吃飯!」
「新人嘛,要進入情況總是要花點時間的。」以潔微笑:「一定餓壞了吧?來,先吃飯,邊吃邊談。我請客。」
「那怎麼好意思呢?」胡嘉蘭抗議,但以潔已經拉著她去點菜了。
「應該的呀。我在這裡是老鳥嘛。」以潔隨手點了幾樣菜,一面打量對方。胡嘉蘭初中時和她同校,比她高兩屆,兩個人都是合唱團的團員,雖然一共只相處了半年,卻已經處得很熟了。稱不上是非常親蜜的朋友,但老友相見總是值得歡喜的:
「你說你以前在這裡工作過?」
「是啊。五專剛畢業那一年,待了半年就走了。」胡嘉蘭笑道,沒注意到以潔付帳的手勢突然間停了極短暫的一下。五專剛畢業那一年?那不就是——自己高三要上大一的那一年麼?是大哥娶了家琪、家琪又死於車禍的那一年了!
「那怎麼想一想又回來了呢?」她找了張靠窗的位子坐下。午餐的時間已近尾聲,餐廳裡頭空了大半。
「我先生調差回高雄來,我想想兩地隔開總不是辦法,所以回來找事做。」胡嘉蘭嘰嘰呱呱地說,渾沒注意到其他食客的異樣眼光:「總算運氣好,捷鐵正在招考會計人員。那是我本行啦,你知道。你呢,蘇以潔,你在那個部門做事?」
「我——」很明顯的,胡嘉蘭對自己在公司的職位一無所知,對自己和總經理、董事長之間的關係也一無所知。她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和陸家的關係——整個公司裡其實也沒多少人知道,大家都不過是胡亂猜測而已;但是——關於她的工作,胡嘉蘭只要踏出這間餐廳一步,離開她蘇以潔身邊三尺,馬上就會有多管閒事的人去告訴她,這一點以潔敢拿今年度的會計報表來打賭!難得她遇到一個可能聽過當年的流言的人,一個可能將這流言說給她聽的人,她可不能冒險讓胡嘉蘭變成一個三緘其口的蚌子!這念頭在以潔腦中電光石火般一閃,使得她當下就作成了決定:
「我是老總秘書的助理。」她說,一面在心裡頭向胡嘉蘭道歉。對不起,我撒這種謊實在是不得已的。因為這些線索對我而言是太重要了!
胡嘉蘭眼中發出了很感興趣的光芒,急急地將口中的飯吞了下去。
「這麼說,你一定常常見到老總囉?」
「嗯。」
「告訴我,」她的身子往前一傾:「你覺得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呃,」以潔可以用上一籮筐的字眼來形容她欣賞、尊敬、深愛著的大哥,但這絕對不是讚美平浩的時候。要想取得別人心底的話,必須先取得他的信任,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必須先讓他認為你和他是同一類的人。既然公司裡當年會有那麼多不利於大哥的謠言,而今的她就應該銀著扮演一個滿懷惡意的碎嘴女人才是。
但她做不到。即使是為了大哥,她也沒有法子將自己逼到那種極端。因此她只有用盡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將嘴角向下撇,做出一副她希望是十分鄙賤的表情來,而後老大不高興地搖了搖頭。
「聽說那個人很難伺候,原來是真的啊?」胡嘉蘭壓低了聲音:「單就外表實在看不出來她!不過看外表本來就不准的啦!你知道我剛到捷鐵來的時候還亂欣賞他的咧,真是呆,對不對?做得出那種事來的人,」
「什麼?」以潔的耳朵整個兒豎起來了。
胡嘉蘭很快地左右張望了一眼,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你沒聽說過嗎?就是——他搶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給逼死了的那檔子事呀!」
「聽說過一些,詳情倒並不清楚。」以潔的雙手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握成一團:「我是說,這不大可能吧?陸守謙比他英俊,比他討女孩子歡心,又是捷鐵企業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管是為人還是為財,都很難想像那個女孩子會捨陸守謙而就咱們老總嘛。」
「所以說,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了!」胡嘉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聽說啊,他是找了個機會強暴了那個女孩子,使她懷了孕。人家女孩子又保守,又純情,遇到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再和原來的男朋友在一起,只好委曲萬狀地嫁給他了!」
只聽到「強暴,懷孕」這幾個字,以潔的腦子裡已經是一片空白,胡嘉蘭接下來又說了些什麼,對她而言已經不產生任何的意義了。如果不是她的自制力比她所以為的還要驚人,就是對方的神經超級大條,才會看不出她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胡嘉蘭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停下來喝了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噯呀,我真是太多嘴了!老總是你的直屬上司呢,你知道了這麼多他的醜事,和他在一起工作只怕心情會受到影響吧?我老公就常說我是個大嘴巴,什麼事都先講了再說,也不放在腦子裡過濾一下。」
「怎麼會呢?這是你個性直爽呀。」以潔勉強自己微笑:「再說多知道一些也沒有什麼不好。面對老總的時候,好歹心裡有點底嘛。」
胡嘉蘭立刻放心了。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她急急地叫了起來:「唉呀,已經一點半了!再不回辦公室會被刮的!我先走了喔,蘇以潔。改天再聊。謝謝你今天請我。」她旋風似地衝出了餐廳。
偌大的員工餐廳裡,這會兒就只剩得以潔一個人了。她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餐具,開始不可抑遏地發起抖來。胡嘉蘭的高跟鞋剁地而去的聲音彷彿還在空屋之中轟然作響,卻比不上她方纔所說的話那樣地充斥了以潔所有的感官。強暴了她,使她懷孕;強暴了她,使她懷孕;強暴了她,使她懷孕……以潔突然間再也坐不住了。她推開椅子就往外衝,全沒注意到:雨絲已經像細粉一樣地灑了下來。
第八章
要到什麼地方去找到這一團混亂的解答?要到什麼地方去沉澱這紛擾渾濁的心事?要到什麼地方去尋找照亮這片黑暗的光明?以潔像遊魂一樣地朝前奔走,沒有目的地奔走,彷彿這樣就可以抓住一個指標,一點方向似的。大哥強暴了家琪,使她懷孕,因此才不得不嫁給了他……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一個字也不相信!那只不過是謠言——沒有根據、滿懷惡意、唯恐天下不亂的謠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