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他吃過退燒藥,可是沒退多久又燒,還是去給醫生看一下比較妥當。」阿公說看歎了聲氣:「他也真是的,熱天洗冷水澡就算了,這麼冷的天也洗冷水,一定是著涼,得了重感冒。」
「貪涼?活該!」
阿苗的一句風涼話教床上的傅強發出一聲囈吟,記憶之火燒得他全身更加滾燙——
母親的手心貼在老三的額上,發覺了他不對勁。
「怎麼啦你?」
「媽,你別吵我啦,我困。」
「又夢見自己變成大老鷹啦?」笑一聲,她又道:「你喲,貪涼!老光著身子睡覺,著涼了吧?」
她急著趕牲口上鎮裡去賣,對孩子的小病不是特別在意,拿了顆中藥丸給小女兒,要她喂三哥吃。
闊兒費了好長時間才把藥餵下了口,他在炕上翻來覆去好久,全身仍舊燒燙。
恍恍惚惚之間,他看見自家大院聚滿了人,大家圍著村裡一位瞭解民間治病偏方的女人,彷彿老三的小命已操在她手中。
「三哥,你現在覺得怎樣?」
闊兒見女人又是拔罐、又是扎針的,結果只是搖頭。急得她不得不附在三哥耳邊問話。
「我看見大老鷹,還看見大野狼,看見自己騎著馬到處跑——」老三撐了會兒眼皮,無力地告訴闊兒。
「大叔大嬸們,求求你們救救我三哥吧!」她立時向周圍的長輩們下跪嗑頭。
「我看老三是中了邪,」女人有了主意。「要不,咱去前村請醫仙來作法替他收魂吧。」
母親上鎮裡賣牲口,老大上學去了,家中能作主的只剩老二,向來沒什麼主見的老二這就去前村請來大仙。
大仙喝了酒,唱了神曲,舞得好似魂已出竅,又似神已附體,老三還是氣息奄奄。
「大仙到底靈不靈啊?」
不知大仙是否聽見這話,生了氣,他用大被子把老三包了起來,拿起籐條便在他身上抽打起來。
被子裡的老三死命掙扎,看得闊兒好不心疼,她撲上前去,抱住三哥。
「大仙,你別打了,我三哥快被你打死了!」
「何方妖孽?竟敢擋住我的路!」
闊兒挨了好幾抽,但沒有人敢上前阻攔大仙。
千鈞一髮之際,老大回得院內。
他忿忿推開大仙。「你是什麼人?竟敢在此愚弄群眾?!」
「別胡來呀!大仙這是在救你三弟的命!」出主意請來大仙的女人著急地阻止老大的行為。
「哼!怪力亂神!我才不信這一套!」他往大仙面前跨一步。
「滾!收拾你這套鬼把戲,滾出我家!」
大仙與他對峙一陣,不甘示弱地又唱將起來、跳將起來。
老大怒不可抑,衝回屋裡取出手槍,「滾不滾?再不滾,我就讓大家看看,是你厲害,還是子彈厲害!」
大仙行頭也不要了,連滾帶爬出了大院。
村人跟著鳥獸散,老大立刻要二弟趕車過來,他抱起三弟,乘馬車到鎮上就醫。
一路顛簸,老三似乎清醒了些,他微張雙眼,看見大哥眼中閃著淚光——****
「你醒啦?那就下床吧,我阿公要送你去看醫生。」
「不用那麼麻煩,我睡一覺就沒事了。」
「別逞英雄,裝鐵漢,」江早苗跟著他道:「萬一你壽終正寢,我阿公可是會心疼的!我都趕回來顧家了,你就讓我阿公好好關照一次嘛。」
「是啦,有病就要看醫生。」
阿公再次催促,傅強只得下床。
饒是傅強年輕,體能又好,打了一針、吃了藥,第二天他又能起個大早,照樣在農場上工作。
餵過雞鴨後,他修起牛棚來了。圍欄壞了有一段時日,前兩天他就進城買了些木材回來,工作太多以致拖到病好了的今天才有空修補圍欄。
他先量了尺寸,然後鋸木頭,由於太過專注,也因為鋸子發出的聲響,所以他不知江早苗正杵在自己背後。
「喂,阿公要我來叫你回去吃大補帖!」
見他只是稍停一會兒便充耳不聞地繼續鋸木的動作,她本就不太爽的心情愈顯惡劣,倏地就劃步到他面前來。
「你聾啦?沒聽見我在跟你講話嗎?」
他抬頭看她一眼,繼續鋸木頭。
「你——」她從他的臉往下瞪,赫然發現被鋸到一半的木頭上有血跡。「哎,你瞎啦?沒看見自己流血了嗎?」
他扔下鋸子,坐在地上,沒有表情地看著自己左手食指上的傷口。
「你啞啦?」她看著那尚在流血的傷口,吃驚於他沒有反應的反應。
「我全殘。」他抬頭仰視她。「又聾又瞎又啞。」說完衝她一笑,笑裡不無挖苦:「你突然背後喊我,嚇了我一跳,這一閃神就鋸破了手,一點小傷不值得大驚小怪,所以我就沒停下來乞求你的關心,結果——」他刻意稍停,「我就成了全殘。」
「哼,這下你更有理由哈大補帖了。」她白他一眼就開步走,「快跟我回屋去吃阿公精心為你調製的藥燉排骨,別害我挨罵!」
「別跟阿公說我受傷的事。」他還坐著,轉頭提醒她一句。
「我當然不會說,說了阿公會很傷心的,你丟了他一塊心頭肉!」
他剛要站起身,她最後那句話教他坐了回去——
「別告訴媽,知道嗎?」
老三心血來潮,說要修馬棚,闊兒守在一旁,專心地看他修圍欄,看著木屑隨著他手中的斧頭飛揚,眼裡淨是崇拜。他一不小心,讓斧頭劃過左小指,流了好多血,卻是在她替自己包紮傷口時交待了這麼一句。
「我知道,你怕挨罵。」
「我怕媽傷心,我丟了她一塊心頭肉。」
心頭肉?傅強不禁看看自己的左手,不解的是,阿苗為什麼那麼不溫柔?她該替他包紮傷口才是,而不是這樣漠不關心的走開。
她可以什麼都不記得,但不能忘記對他好。
「你到底走不走?」阿苗折回他面前,怒火又旺了些,「等一下看見我被阿公罵會使你人爽身體勇是不是?」
「我根本沒聽阿公罵過你,你為什麼——」
「阿公對我可沒像對你這麼好!」她虎著聲吼斷他之後又盯著他的手,「好啦,我先回去拿OK繃來包一包也好,去水槽那邊把手洗乾淨了等我!」
「阿苗,你來幫阿公補兩個扣子。」江老先生找出一件條紋襯衫,發現胸前和袖口各掉一顆扣子,於是下樓到客廳裡向孫女求助。
她接過阿公手中的襯衣,揣在懷裡,繼續看電視。
「你這樣拗衣服會皺得不像話啦,那是我明天喝喜酒要穿的呢,我們家沒有熨斗,你不要忘記了才好。」
她盯著電視,撣了撣襯衣就把它放在一邊。
剛下樓來的傅強看見了這一幕。
「阿公,我幫你縫扣子。」
「你還會縫扣子喔?」阿公讚許地直對他點頭,「真不簡單那,男孩子會這個的已經不多了。」
他去拿了針線盒,開始穿針引線的工作。阿苗的目光一直也沒離開過電視螢幕,但她早就沒把心思放在上頭了。
她不平於阿公和傅強之間的親密感情。為什麼傅強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輕易地就獲得了阿公的信賴和關愛?為什麼十二歲以後就跟阿公住在一起的她卻得不到這些?
「阿苗,明天隔壁村陳家的喜酒你要去喝嗎?」阿公發現她一臉陰沉。
「阿公,你是不是想叫我不要去?」
「哪有啊?你在胡說什麼!」
「誰不知道我顧人怨嘛,不去就不會給你漏氣。」
「你不要惹阿公生氣喔,阿公問你是想表示一下我很尊重你的意見,你想那麼多幹嘛?你喲,愈大愈難照顧了,阿公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行,你到底要阿公怎麼做你才會高興?」
她不答,奔上樓去。
「阿強,你要睡了沒?」
當晚,江老先生若有所思地問了剛從廚房走到客廳的傅強。
他知道阿公因為下午和阿苗在言語上有些衝突而感到不快,於是不答逕問,「阿公,你是不是想要我陪你講講話?」
阿公一聽他的話便寬慰一笑,「你真是個貼心的孩子,陪阿公喝酒好嗎?」
「好,不過阿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酒不能喝多。」
「我知道。」
於是傅強回頭進廚房抱出那罐泡了中藥材的酒來,拿了兩隻碗在客廳準備和阿公淺酌。
兩口酒吞入喉,阿公開口。
「養女兒比養兒子麻煩多了。」他感慨萬千地道。「我是不是太老了?觀念也跟不上時代,所以跟自己唯一的孫女都沒什麼話好講。」頓了下,他問傅強:「這是不是就是大家講的「代溝」?
我沒有對她凶過,甚至有點怕她不高興,可是她好像還是覺得我對她不好。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她。「「阿公,她正值所謂的叛逆期,年紀再大一點就不會這樣了,你不要太擔心啦。」
「又不是每個小孩都一定會叛逆。我看你就不會。你比阿苗也沒大幾歲。」
叛逆?他只覺全身的血液早就經過叛逆的洗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