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與她相處,他也愈不能對自己否認,他這輩子從不曾想要任何東西如想要她的一般強烈,那份無時無刻存在的渴望,就像能遏止他的呼吸,撕扯他的心,也能改變他身體的基本節奏,可怕到他每次一見到她,規範自己的意志力就近乎殘破。
由此可見,黎水仙對他的意義,已像靜靜氤氳籠罩著霧莊的霧氣,那般的非凡與不可或缺了。
淑姨是眼證著他們夫妻關係改善的第一人,也是最感欣慰的人,她和莊頤、水仙,似乎都欣喜於看見日子正走向美好和諧的轉機中,但好景不常,一陣陰霾早已在美妙和諧的外圍形成,並很快的把風暴席捲入霧莊,以及他們每個人漸有起色的心裡。
那是在水仙的父親黎昆離開霧莊約莫一個禮拜之後的清晨,水仙由莊頤的懷抱中被突兀的驚起。
是一個很輕微但仍發出聲響的開關門聲驚動了她,而她雖睡意迷濛,卻感覺有人正窺視著她和莊頤的睡態。她由莊頤的臂彎緩緩抬頭,看到了她──一個臉孔和身材都完美如波提且利筆下美神維納斯的女人。(註:珊得羅.波提且利為文藝復興前期的藝術家,因他的畫,有人誇讚他是美神維納斯誕生的證人。)
那女人的五官細緻得猶如精心雕鑿的藝術品:身材姣好曼妙得連女人看了都會目不轉睛,她的頭髮編結得像頂皇冠繞在頭上,而她盯著她和莊頤看的樣子,根本不似水仙所想的窺視,而是光明正大,毫無避諱。
水仙直覺的拉高她和莊頤身上的床單,他兩前一夜的歡愛是以倦極收場,所以這刻相擁的他們,猶如初生嬰兒般的原始自然。被單拉高到頸際之後,水仙猶怕吵醒莊頤的壓低聲音問:「你是誰?」
「我是誰?我正想問你同一個問題,你該不會是莊頤由外面打進來的野食吧?」那個「她」同樣壓低聲音,但跋扈的語氣中有相當明顯的不屑。
水仙愣了愣,被說成「野食」,這輩子還是頭一遭,她打腦海想蒐羅出一些關於這個漂亮女子的資料,但她的腦袋空空如也,正待反駁,另一個聲音卻替她出頭了。
「虧你已貴為學者了,可是你演繹事情的邏輯觀念還是那麼差,韓雪碧!」莊頤由床上緩慢的坐起,套上晨褸。「她不是我的野食,而是我的妻子,霧莊現任的女主人──黎水仙。」
她就是韓雪碧,莊頤的前妻!水仙恍然大悟!
而韓雪碧瞪著她看的樣子,活像見鬼。「你沒有騙我,你真的再婚?」她聲音尖銳的質問,活像別人有義務等她回頭等個二、三十年。
「你能期望我什麼?十年前你就明白告訴我現代不流行癡癡的等了!」莊頤輕蔑的嗤之。
「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我只知道你似乎變冷漠了,你讓我感覺我回霧莊並不受歡迎!」
韓雪碧終於演繹出一點端倪了,莊頤正直背脊冷笑。「你永遠只記得你想記得的,這是你的好習慣,而我也有我的好習慣,對不受歡迎的客人,我不會鼓瑟吹笙的表示歡迎。」
「表現點風度好嗎?如你所說,至少我是個『客人』!」面對莊頤無情的冷嘲熱諷,韓雪碧聰明的退了一步。
莊頤似乎暫時滿意了她銳氣受挫的樣子,他語氣明確的下逐客令。「很好,那麼麻煩你到客廳去稍候,我和我的妻子並不習慣在臥房裡招呼客人!」
韓雪碧點頭,然後掉頭,她臉上一直表現得相當自制,但她摔上房門時所用的力道,足以顯示她的憤怒。
水仙和莊頤一樣知道韓雪碧並不是一個習慣被拒絕輕忽的女人,而這樣一個女人再次回到霧莊,他們都難免各懷心緒。
「你打算怎麼辦?」緘默了許久的水仙打破沉默。
「不怎麼辦,她只是回國做學術演講順道回霧莊看看,不會久留。」莊頤敘述的很平淡。
但水仙卻開始忐忑,莊頤的意思好像並不在意韓雪碧在霧莊暫時住下,而他的語氣雖淡漠,可是水仙卻隱約看見隱在他淡漠神情下的激動,那是一種無意間遇見「舊情人」或瞥見「舊情事」時,心湖如被投下石子般的漣漪掀起。
起床著衣時,水仙看見莊頤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出神表情。
「漣漪效應」開始了。水仙邊暗忖邊無奈的苦笑,而她覺得她接下來該做的事,大概是向她全能的上帝祈丁笣i漪」不要被擴大。
※ ※ ※
上帝好像沒有聽見水仙的祈叮懇只蚴搶煉杌賾λ珔u磯?
接下來的幾天,水仙的日子過的簡直比糟糕更糟糕許多。
基於尊重她是霧莊的女主人,莊頤慷慨的把韓雪碧能否留在霧莊的選擇權留給水仙;也基於害怕被莊頤看成是小家子氣的女人,水仙也愚蠢的決定讓韓雪碧留下來小住。
這個決定的確是夠蠢的了。在韓雪碧為期將近兩個月的台灣假期裡,她的巡迴學術演講時間只佔兩週,且是排定在她台灣假期的最後兩週,那意味著韓雪碧可能要在霧莊待上一個半月。
而水仙糟糕日子的開端,自然是肇因於韓雪碧。加入霧莊的生活不久,她便給淑姨和水仙帶來相當大的困擾,雖然她在到霧莊的第一天,就被莊頤教導要謙遜的以「客人」自居,但事實上她很難做到,可怕的是她還有「易客為主」的趨向。
在霧莊做客的這段時日,她有兩面,一面是面對莊頤時的小女人姿態,莊頤在場時,她總是表現得很嫵媚、柔馴,像只等待寵愛之手的尊貴波斯貓。可是面對水仙和淑姨時,她又像個跋扈霸道的女強人,頤指氣使。
水仙不清楚她在美國就這麼任性傲慢慣了,還是以前莊頤的確很嬌寵她(莊頤會嬌寵一個女人?實在很難想像!)。她對別人為她所做的一切服務,不但不曾心存感激,還有意無意的挑剔。
例如淑姨所做的菜,她不是嫌太老太爛,就是挑剔太鹹太淡,甚至連水仙好意的讓出她搬到莊頤臥室前的那個漂亮房間給她時,她都不免要尖酸刻薄的批評:「從沒見過這麼自我膨脹的女人,只因為自已名叫水仙,就弄得滿室都是俗氣的花朵圖案和傢俱,噯!噁不噁心?」
當下水仙心想,韓雪碧要是知道了這些「噁心」的東西全是出自莊頤的選擇,她不知會不會由「噁心」變成「椎心」?
不過話說回來,自從韓雪碧住進霧莊以後,「椎心」的人絕大部分是水仙,探究其原因,又絕大部分與莊頤態度上的微妙轉變有關。
確實,莊頤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去回應韓雪碧的主動示好,又緣於他要強的個性與顧及自尊,他更不可能和韓雪碧舊情復熾,可是他愈常膠著在韓雪碧無瑕臉龐及曼妙身影的怔忡眼神,令水仙的不安加劇。而當水仙協助他做復健練習時,他的暴躁易怒,更是教水仙無所適從、壓力沉重。
比較值得安慰的是,韓雪碧的出現並沒有削減了莊頤對她的「性」趣,一到夜寐的時間,他若沒有把自己深埋在她體內,便會溫柔的把她納入懷中,他擁抱她的姿勢,柔情而溫潤,但他的神情,深沉而幽暗,這樣兩極化的思維舉止,又讓水仙不得不懷疑,他是否把她當成韓雪碧在利用?甚或者,他根本就期望躺在他懷抱裡的人兒是韓雪碧?
唉!難怪有人要說,女人如她們所用的鏡子一般脆弱;鏡子容易生影,也容易破碎。水仙也是女人,豈有例外。
心情是這樣紊亂紛沓的過了幾天,當水仙已逐漸適應莊頤情緒的古怪變化與韓雪碧的除了莊頤其他目中無人時,這晚霧莊意外空降的另兩位不速之客──莊琛和駱婷婷,又讓水仙一個頭兩個大起來。
事情又該從何說起呢?對了,該由這晚淑姨做的牛排大餐說起,為了刀叉擺放的位置,韓雪碧當著莊頤的面抨擊水仙和淑姨不懂「餐桌禮儀」,當下把水仙窘得面紅耳赤,把淑姨氣得撂下刀叉寒聲說道:「既然你那麼挑剔,就換你來伺候我們吧!」
韓雪碧哪會伺候人?她天生是來讓人伺候的,她只消微嘟著她美麗的櫻唇,委屈的辯稱:「我哪有挑剔?我只不過實話實說。」別人就拿她沒轍。
當時淑姨原本冀望一旁的莊頤評評理,順便看看能不能乾脆一腳把這個「囂張」小姐給踹向旅館,眼不見為淨,可惜她的姪子只是表情淡淡的漫遊著他的思緒,他微翹的嘴角甚至說明了他認為眼前這種情況相當有娛樂性。
淑姨差點當場氣炸了,她各瞪了莊頤和韓雪碧一眼,把圍裙甩下,忿忿不平的朝水仙嘟嚷:「水仙,我認為你應該教教我們這位注重餐桌禮儀的小姐一些做客的禮儀,不然,她都快不知道誰才是霧莊此刻真正的女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