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Kiss夜總會見到的是克麗絲汀。
「秦先生。」我輕咳一聲,打斷他的詩興。「我辦公室還有事,不等令妹了,請她與我電話聯絡。」
「聽我說完。」他英俊的臉扭曲著。
「你已經說得很多了。」
「我還沒說完。」他絕望地抓住我的手,我相信他一心巴望我失去淑女風度。
「謝謝!不過你不用再說,剛才的已足夠幫助我恢復自信。」我掙脫他的手,巧妙移轉身形,快步往屋外走。這一世我再也不會與他單獨在一間屋裡,再也不會!
我將在我的日記簿裡發下重誓。
「我什麼時候還能再見你?」他追上來。
我希望不會。
「從沒見過你這樣冰冷的女人。」
現在見到也不遲!
他總算還有點分寸,站在原處見我疾馳而去。
但我的算盤打錯。當我到了民生東路的酒店現場,又再見到秦某人。
我正在臨時辦公室攤開企劃書跟飯店負責人關文范說話。手持鉛筆喋喋不休時,他老先生進來了,我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平常不知有多跩的關文范卻肅然起敬。立刻為我介紹這是敝老闆。
我瞪大眼睛,這件案子從接手至目前,原來還未見過真主子。
「坐!坐!」秦大佑作慰勉辛苦狀:「大家坐,不要拘束。」
我們坐下來繼續討論預算。
依照關經理的意思是,工程愈豪華愈好,希望是東南亞第一流的大酒店。我標示的許多材料都被他否決了,他是明白人,任何物事只要出現在酒店裡,都要一流。
「我們的預算不是一流的。」秦公子替我解決困境。我若和關文范打起來,他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關文范吃驚的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大老闆的胳膊忽然要往外彎。
「我們請設計師來是請他發揮才能。」秦大佑指示屬下。「都是為公司做事,你們要好好互相配合。」
我在關文范心目中的地位必然立刻貶值,秦大佑丟的原子彈連我一齊炸死。他並非不懂道理,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明天我要和李麥克來這裡開會,預先放出話來,教我啞巴世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沒想到我楊某在設計界混了這些年,好不容易包到大案子,還依然要靠裙帶關係。
我五點鐘回公司,正好趕上吃飯盒,吃完了進入會議室開會。
這個會早在月初便該開,但本公司業務鼎盛,所以拖到此時,除了副總經理到高雄出差,所有人員一概到齊。
公司要大大小小的事全部拿出來討論,告一段落後,箭頭指向我。
「華麗酒店的案子目前由楊設計師負責。」李麥克說,所有的目光焦點都射過來,原來我這麼惹人眼紅而不自知。「我們來分配一下工作。」
我沒辦法不要周亦來當我的助理,但他是跟定了我,不過我也有法子安置他,酒店有四百多個房間,我可以指派他專管地毯。
地毯也是一項學問:他若能鋪好地毯,日後必也可以修成正果。
沈倍自告奮勇要做景觀工程、庭院、中庭、陽台全包了去。他有一個夢想,要把東京的圓福寺和京都的大仙院都搬來,做中國式的枯山水。
我由他,反正今天下午那本企副書已經作廢,既然秦公子插了手,最好一切從頭來過。
散會後,克麗絲汀在會客室等我。
「幾時來的?」
「你們的會可以開到二千零一年。」她抱怨,「把我都等老了。」
「人不工作才會老。你如果不回美國,應該找個事做。」我笑。「剛才李麥克問我,你有沒有意思來做公關?」
「不必了!」她連連搖手:「一家子裡有一個人在貴公司吃糧當差已經很好了。」
「你日日遊蕩,當心變成廢物。」
「那怎麼可能,我只是在享受青春。」她是寓言中的蟋蟀,唱歌跳舞無所不能,不同的是,故事中的蟋蟀在冬日為無糧而哭泣,她卻在老年時擁有珍貴的回憶。
我坐上她的豪華香車,辛苦了一整天,不想再當司機。正閉起眼晴,她就告訴我:「陳詩瑗打電話給你,她下禮拜一過生日。在碧富邑請酒,你務必要去。」
「饒了我吧!」我呻吟,我是破壞人家夫妻和諧情感的罪魁禍首。
「她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她教你不用擔心,她已經和趙昌宏正式分居了,你大可放心。」
「分居?」我坐了起來,坐得太猛,差點沒把前額撞一個大庖。
「她說你對她的鼓勵很有幫助,她已完全想通了。」
克麗絲汀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婚姻專家。」
破壞專家!
我詛咒!下次再管他人閒事,一定先投平安保險。
她把車停在碧富邑門口。
「人家下禮拜請酒,你這麼早就到?」我奇道。
「沒有人請客,你連一杯咖啡也捨不得喝?」她瞪人,眼珠如鑽石閃開發光,我若是男子,吃她這一瞪,怕不立即銷魂蝕骨。
碧富邑的咖啡忒難喝,但我自己煮的也高明不到哪去,勉強可以將就。
只見克麗絲汀熟門熟路,她到台北不過半年,我跟她並肩齊行,倒像土包子。
逛進咖啡座,她四處張望,似乎熟人不少,有那只在螢光幕上見到的電視紅星也跟她打招呼。
「阿周,好久不見!」她大剌刺的過去應酬。與她握手之人是華視武俠劇的當家小生,脫去頭套換上便裝,更加俊逸。
我枯坐,喝便宜咖啡,見她談笑風生,如花蝴蝶,人生幾何,應如她般瀟灑,才不算辜負,但我若日日笙歌,恐怕會擔誤正事。
克麗絲汀不久轉回,告訴我阿周很想請阿姊轉台。
「這是咖啡時間,不接受晚點名!」我一口拒絕。
多少女子視周小生為白馬王子,只有這老女故作矜持,實在不識抬舉,克麗絲汀惋惜一番而去。
苦咖啡倒上第二杯,我的人生又逝去五分鐘零十秒。
這筆帳得記在克麗絲汀身上。
但自有不必枯坐的妙方。我的好處是絕不浪費光陰,打開了方纔的會議紀錄,細細瀏覽。華麗酒店的外觀為圓頂尖塔的仿回教型建築,莊嚴而壯觀,花園及中庭是沈倍的餿主意,枯山水再加上內部強烈後現代設計,不知明日在華麗酒店開會時,秦公子如何作想?
說曹操曹操便到,一隻大手掌拍上我的肩,吾人之靈魂給他嚇去天外天。
「這麼勤快?」秦大佑訕笑。
「你有何貴事?」我收起會議紀錄,這是敝公司的業務機密,不宜與外人同觀。
「想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他充滿感情的說。伊甸園的毒蛇想必也是這麼說,夏娃不察其因,終於偷吃禁果,害得人類永恆的淪落。
「我一天要見你幾次?」我沒好氣地把紀錄的拷貝收回皮包裡,若是秦某人輕舉妄動,本人已有武器在手,隨時可以祭上血滴子取他性命。
「我的眼裡都是你的影像,耳中充滿你的笑聲。」他更進一步的坐下來。
我想不出來他自何處背來此絕句,但篤定是爛詩。
「秦先生,碧富邑的位子很多,此處不是最好的。」我對他的不請自來感到頭痛。
「怎麼這樣小家器。」他笑。
我若是舉止失儀,必是因幼年遭父親遺棄,生活貧苦所導致。
「我有要事與你商量。」他說。
他的要事真多!此乃有錢人的好處,必要時鈔票漫天亂撒,小女子僥倖拾到幾張,便俯首貼耳,樂於遵命。
「你又有何處需要裝修?」我質問。這怪不得我,他害我工作勞累疲於奔命,自然不耐煩。
「我只是覺得我們之間的進展太緩慢了,現代人應該隨時代而加速過程。」
他提的是我們的愛情大業。
我只怕出師未捷身先死。
「你的蜜司很多,我不必加入獻祭的行列。」我掩住杯口,不讓侍者再斟第三杯咖啡,人生已太多的苦水,何必弄得晚上也睡不著買。
「你吃醋了?」他大樂。「我就知道你總會明白我的心。」他的心如時下流行的龐克頭,染得五顏六色,時髦但不實際,猛然獻出,只引別人驚駭。
「我今年已卅一歲了,家母盼望我早點成家。」
「現在已經沒有人演文明戲了?」我笑。
「你侮辱我,對你有什麼好處?」他傾身向前,清新的古龍水飄蕩鼻前,我打了個噴嚏。
「你使我感冒。」我冷冷地說。
「我永遠也追不上你,是嗎?」他換了個悲哀的笑容。
「閣下用辭不當,我們只是有業務上的來往,純屬工作範圍,並未追來追去。」
「我一直在追你,百分之百的真誠,但你一再打擊我,使我沮喪。」
他的不快樂,全是我的錯!
我瞪圓了眼睛。「秦先生,怕是你弄錯了。」
「可能吧!」他意興闌珊的點頭:「你一直澆我冷水,是我自己不識相。該說的也全說過了,你實在不應該因我的真心而看不起我。我明白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來麻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