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過臉,正在煎荷包蛋,克麗絲汀也晃進廚房,盯著我做事,盯得我心裡發毛。
「你坐下來行不行?」
她打開冰箱,倒滿一杯橙汁,我以為她自己喝,沒料她竟遞給我。
太有同胞愛了,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不值得。」她嚴肅地說。
我不懂她的意思,也不想懂,今早約好去三峽的工地,沒時間和她磨牙。
「老秦嚴重地侵犯了你的生活,哪裡丟的哪裡找回來。」她的口氣猶如江湖人士。
我立刻和她劃清界線。「你丟了什麼自己去找,我很忙。」
「你忙什麼?」她以悲哀的眼光看我。
「小姐,除了出生時銜著銀湯匙的公主,每個人都要應付生活。」
「假清高。」她嗤之以鼻:「不管你如何遮掩,都掩蓋不了事實。」
「你如果太閒,可以去育幼院照顧孤兒,或是去養老院陪伴老人。」我匆匆吃完我的十全大補荷包蛋,抹了嘴,捲起圖就走。
「等等!」她抓住我:「你要正視現實,逃避無法解決問題。」
她必是痛恨秦大佑,才這樣急著拖我下水。我擺脫她,待飛羚疾馳在公路上,心才不那麼卜卜跳。
到了三峽,茶農老伯家的彩色玻璃已經鑲嵌好,陽光透射而下,非常壯觀,老夫妻倆十分高興,告訴我,請入厝酒時,所有的親戚都會來賞光,要我把男朋友一起帶來。
「男朋友?」我以為他們指的是李麥克,便好言相告他們弄錯了,矮子才是我的老闆,不是什麼男友。
「楊小姐害臊!」茶農阿伯跟他牽手說:「都要結婚了,還不好意思講,我看那少年家很不錯!」
誤會大矣!哪有什麼少年家!又是誰要結婚?包準不是在下。
阿伯還要囉嗦,但我已登上梯子,嵌的玻璃有一塊角度不對。我從口袋掏出記事簿,準備扣玻璃公司的錢。
「這樣很好!」老伯在下頭叫:「我喜歡。」
玉皇大帝喜歡也要扣,這是規矩。
轉到和室,水槽的管子裝得歪歪扭扭,教周亦來監工果然錯誤,他經驗不足,遭工人愚弄。
「拆掉。」我只對水電小張說兩個字,非常之言簡意賅,他看也不敢多看我一眼,乖乖拆了,他是個老油條,最曉得如何偷懶。
地板工見我來了,笑嘻嘻:「楊小姐不是去蘭嶼了嗎?」
如果我死在外島,他們一定開心,只可惜天不從人願。
看看他鋪的什麼地板,大門口居然雜了兩塊咖啡色的,在淺金色的楓木地板中非常出鋒頭。
他抗辯:「阿伯說沒有關係。」
當然,阿伯是個好人。大惡人由我來扮演。
轉了一圈下來,給周亦監工的這些天錯誤百出,如果我生氣也跟他氣不完,只能怪自己貪玩,非要去什麼蘭嶼。
「不要對工人大苛刻。」出來時,阿伯勸我:「肚量大一點才會有福氣。」
我哭笑不得。
「一定要請我們吃喜酒。」阿伯千叮嚀萬囑咐,方准我上車,我胡亂答應,到了板橋,終於想出來上回克麗絲汀冒我的名來吃拜拜,陪伴他的是秦大佑。
老天呀!我大聲呻吟,她這般破壞我的名譽,我應該剝下她的皮做鞋穿。
回到公司,周亦坐在那兒畫圖,看我回來,高興地望我一眼,他一定以為自己是最偉大的監工,一切都十全十美,等著我誇獎。
我捺下性子,再告訴他一遍監工要訣。
其實帶工人很簡單,他所知道你無所不知,便可天下太平,連督造萬里長城都不費吹灰之力。
「我知道。」他愉快地說:「他們一有狀況,我立刻發現。」
他沒發現工人當面便已訕笑他。
我指著架上的一大排書,希望他瞭解,不僅要多讀書,還要多用腦筋,才不會失敗。
他的臉漲得通紅。
我又多了一個仇敵。
若我是男性主管,他必會俯首認罪,但我不能因自己是女性便歧視自己。
李麥克喊我進去。
蔻蒂‧林今早向他抱怨工程進度太慢。
「粉紅色的大理石缺貨。」我向他報告,「這是不得已,但其他的一點都沒有耽誤。」
「你應該常去看看,她會介紹大客戶給我們。」李麥克對我前日不去應酬客戶非常不滿,急於公報私仇,但此事證據不足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我會去跟她請安的。」我笑。「還會跪下吻她的手。」
「我是為你好。」李麥克的一張臉氣成豬肝色。.
出得門來,心情非常之低落,外頭又下著雨,我把車開到王婷家裡。還沒停好車就見玻璃窗中克麗絲汀的背影,她正坐在高腳椅上跟王婷吹牛。
「早知道就跟你們一道去。」王婷對我說:「蘭嶼這麼好玩。」
她不知道一道去的還有秦公子,克麗絲汀口稱老秦老秦,任何人聽了都以為那老秦不過是她大小姐的隨從。
「台灣好玩的地方真多。」克麗絲汀伸著懶腰,模樣嬌媚至極,「我們應該駕汽車環島一周,大家輪流開,誰也不吃虧。」
她的萬里長征計劃引起王婷的興趣。
我們再找一個人,正好坐一車。」王婷問:「依你看誰合適?」
我答之:「李麥克。」
王婷白我一眼。「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我笑:「他是最適當人選,我們三個絕對不至於為他打架。」
「何必多賠上我們兩人,你單獨去嫁他就算了。」王婷說:「你有了名份,我們多少可以有點好處。」
「這麼好的福利,我們應該抽籤決定。」我猛嚼爆米花,王婷太能幹,連米花都比別人爆得香。
「不要,我既不能讓矮子才做我的丈夫,更不要他做我的姊夫。」
「做朋友的丈夫呢?」我看王婷。「車馬衣裘可與朋友共,也不會吃虧。」
她生氣了:「你去死。」
她跟李麥克有過節,辭工時,李麥剋扣過她的員工互助金,雖然三個月後還了她,但也已犯下滔天大罪。
我當然不會去死,下午有更重要的節目。
到了蔻蒂‧林的公館,女工告訴我,小姐出門去了。這是天大的奇事,此時不過三點零一分。
我正預備退出,門口卻出現一個人,是秦大佑,身穿白色網球裝,手裡拿只酒杯。
「阿青。」他招呼我:「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坐會兒,我妹妹馬上回來。」
這是個圈套,是個陷阱。
女工退開去。
「我回去公司等她。」
「怕我?」他伸出手攔我。他年紀不大,卻喜歡來老套。
我也喜歡。
不知道為什麼,心一直跳個不停。彷彿大禍臨頭,完全不能鎮定。
「喝點什麼?」
「橘子水。」
他走到吧檯邊親自動手,我嚴密注視,以免他施放迷藥。我並不是怕出醜,而是怕出醜後還得費盡力氣善後。
「乾杯!」他以酒杯碰果汁杯。瞇著眼睛看我。
我坐了下來,有生以來頭一次不知道手腳該如何擺置,不該再見他的。他曾迷惑我心神,今日又設陷阱來作祟。
「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用不著怕我。」他訕笑地倚在吧檯邊。
「我也不會對你怎麼樣。」我喝橘子汁,也許不要十分鐘便會香消玉殞,橫屍此地,但仍大口喝下。
「哈!」他大笑。
「你笑什麼?」
「我們應慢慢享受,我們是絕配。」
「我們可以討論點別的比較有意義的題目。」我嚴肅地說:「秦先生你的人生不至於只有那麼貧乏吧!」
「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有何意義。」他做了個滑稽的姿態。
「我為何要出現在你的人生裡?」
「太遲了,你已出現。」
真是不幸,這竟是實話。
還不僅一個我,連妹妹克麗絲汀一起賠上。
但我是正經人,不合適陪花花公子玩耍。
「你可曾聽過一句詩——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冒充斯文,搖頭晃腦。
「幾點鐘了?」我望表,再過十分鐘蔻蒂公主不回來,在下便要走人。
「我不會放棄的。」他雙眼圓睜逼近我,狀甚駭人。
「秦公子,垃圾桶在那邊。」我指引他,他說的全是垃圾,不該對我傾吐。
「你為什麼不能瞭解,我對你說的話從來未對別人說過。」
「我也是。」
他洩氣地坐下。
我曾見過蝴蝶求偶,它們只翮翩起舞,姿態優雅,非常有風度,所以容易求得伴侶。
「我明白了。」他緩緩抬起頭來:「你不僅拒絕我,還拒絕其他人。」
不!他不明白,他只是猜測而已。
我靜靜看他。如果我能一直保持緘默,他會現出底牌。到時候,我絕不會喜歡一個不僅含蓄的男人,便得解脫。
「這些日子我活得很痛苦,我不明瞭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是你?」他嘮叨不休:「你並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種型。」
我想起「廿四小時」的驚鴻一瞥,掛在他手腕上的豐滿艷女。
「但我就是無法自拔。」他補充十大理由,猶如吟詩:「自我第一眼看見你時,我的心整個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