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解釋自己的心情,當然更不必對她解釋。
現代人在拒絕與接受之間,往往充滿了矛盾。
回到台北,天上落大雨。
家中電話震天作響,是李麥克。他真是個魔鬼,有千年道行,心血來潮時,只需招指一算,便知佳人有難。
他約我吃飯,但我心情不好,天使、魔鬼都不能去應酬。
「你不來會後悔。」他咆哮。「今晚的飯局裡有本公司有始以來最大的客戶。」
我不需要大客戶,我尚未戀愛即已失戀,心裡面一大堆奇怪的嗡嗡聲,需要心理醫生的治療。
放下電話後,那嗡嗡聲益加響亮。
「什麼?什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大聲的問:「我失戀?有沒有搞錯?」
秦大佑是個什麼東西?
我覺得荒唐。但領悟到自己荒唐,並沒有更好過。
也許洗個熱水澡會好過些,我在浴缸放水,水放滿了卻坐在熱氣騰騰的缸邊哭泣。
不僅流淚,還嗚嗚出聲。
我厭恨自己落入秦大佑陳腐的圈套,卻仍然難以自抑,畢竟我不是天天都會愛上誰,百八十年難得遇上一次,所以敝帚自珍,愈哭愈像個怨婦。
哭完了,我才覺得餓,腦中開始出現各色美食!肉粽、烤麩、蛋糕、蚵仔麵線……
想起這些食物,給了我無上的安全感,總比想著秦大佑那個王八蛋好。
我換上襯衣牛仔褲,準備出去飽餐一頓。
門鈴卻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一定是李麥克,打開門預備好好臭罵他一頓,卻不料外頭站的竟是秦公子,淋得一身濕,像是落湯雞。
「你搞什麼飛機?」他罵:「不吭不響跑回來,什麼意思?」
我呆呆看他。
「你幹嘛?」
「人都到門口了,不請我進去,也該拿條乾毛巾給我擦擦。」他的眼中噴出怒火。
「克麗絲汀呢?」以德報怨,我施捨給他最大的一條浴巾。
「她會捨得回來嗎?」他沒好氣的從浴巾下伸出險來:「她認識了個蘭嶼青年,人家正在刻獨木舟送給她。」
相逢何必曾相識,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不會刻獨木舟獻慇勤,所以慘遭淘汰。
「笑什麼?」他瞪我:「我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讓你放我的鴿子?」
「你猜。」
「誰大老遠跑來跟你玩猜猜看!」他還是真發火,一把揪住了我。
「你幹嘛!」
我後悔不該放男人進屋,但為時已晚,我放聲尖叫,他摀住了我的嘴。
他應該用別的方式捂我的嘴,比如說毛巾之類,但他的方法太過老式,所以尊手立刻被我咬破。
「你——」他痛得慘叫連連。
他用這種濫方式騙過不知多少女孩子,得到報應是應該。
「為什麼這樣待我?」他氣急敗壞。
「我該怎麼待你?」我雙手抱胸,太妙了,此人竟然上門來指導在下。
「我對你一片誠心。」他說著,眼淚突然滾滾而下,我瞪大眼,這輩子還未見男子哭泣過,簡直不知該如何對付。
我希望這僅是個惡夢,我用指甲狠掐自己,卻怎麼也掐不醒。
噫唏!這竟不只是個惡夢。
「你怎麼這般多愁善感?」我埋怨道。
「我不像你。」他從淚水中抬起頭,燈光下,那張困擾過我的臉仍然那麼英俊,卻充滿了失落。
「不像我什麼?」我茫然地看著他。
「沒有心,也沒有靈魂。」
他走了。
罵完我沒有靈魂,沒有心。
這人是秦大佑嗎?是那個翮翮於眾美女間的花花公子嗎?
難道他有心、有靈魂?
克麗絲汀到第四天才回來,斬獲甚多,有貝殼項鏈、古代銀幣打造的飾物,方型毛織披肩……當然還有那只氣走秦大佑的獨木舟。
她走到哪裡都受歡迎。
太有人緣了。
「秦大佑真不夠意思!」她抱怨說:「人家請我們去參加飛魚祭,他卻不聲不響溜走,害邀請我們的人沒面子。」
我告訴他,秦某人為她傷心落淚。
「真的嗎?」她眨著那雙慧黠的大眼:「我還以為他根本不在乎我!」
說完,拿起電話就撥。
「三更半夜你打給誰?」我阻止她。
「老秦。」
我告訴她,老秦會因此而輕視她。
「你有沒有搞錯,他既能為我哭泣,怎麼會輕視我,包準他歡喜若狂,載歌載舞。」
她是新潮人物。
但聽到接電話的是個妙齡女子,竟也沉不住氣,「你是誰?」她質問那名女子。
原來是撥錯號碼。我為自己的冷眼旁觀感到可鄙。
但她放下電話,不打了。
「手風不順。」她說。
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陣,她才如龍捲風般上床,躺下後,三秒鐘便入夢鄉。
我知道她睡著,因為她連睡覺都不安份,還嘻笑出聲。
「喂!喂!」我叫醒她:「你這麼吵,別人怎麼睡覺?」
「噓!別吵!我夢見吃東西。」她如數家珍,害我飢腸轆轆。
我起床穿衣時,她還在假裝好人:「你幹嘛,半夜三更到哪裡去?」
我能到哪裡去,當然是「廿四小時」。
「什麼叫廿四小時?」她問。
「你如果起床穿衣服,我就帶你去飽餐一頓,否則你繼續做夢好了,在夢裡大吃大嚼有益減肥。」
她立刻跳下床,一邊滔滔不絕:「我要吃牛扒、雞翅膀、鳳爪、烤香腸、還有——」
她是吃大王。
我到地下室去拿車,管理員捨不得開燈,只留兩小盞微弱的日光燈,到處黑影幢幢,著實可怕,進到車後,似一陣風般駛出來。
到了廿四小時,居然高朋滿座,轉了好半天才轉到一個座位。
「快坐下!」我招呼克麗絲汀,這麼好的機會,她還在發呆。
「你看,那是誰?」她神秘兮兮。
「誰?」我低頭看菜單,我要叫金槍魚沙拉,蘋果派,外加一客冰淇淋吃個飽。
「還有誰?」她噘嘴,做怪樣。我們一進來時,就有大半以上吃客抬起頭瞻仰她的丰采,她還不知足,要作怪。
我沒好氣瞪她:「你是來吃東西還是來逛動物園?」
「別裝作那麼鎮定好不好?我不相信你不生氣。」她嘻皮笑臉。
我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立刻把眼光收回來。
「老秦在約會別人。」她喜歡看圖說話。
我又不是瞎子!
那名女子甚是豐滿妖艷,媚態十足,磁力四射,可以打九十九分,是個正在竄紅的演員,我在某客戶的辦公室見過她,她膽子很大,敢光明正大的找上門去,沒想到現在搭上了秦公子。
「老秦沒有眼光。」克麗絲汀不好好吃自己盤子裡的東西,來叉我的沙拉。
「少管別人閒事。」
「他品味甚肥,喜歡沉澱霞。」她還在批評那名艷女。
我沒吭聲,但她叫侍者過來,「我喜歡糖漿再熱一點。」
她大小姐說的是美式中文。
侍者居然聽懂了乖乖去替她熱糖漿。
我趁侍者再來時往秦大佑那邊看,秦公子正在結帳,然後艷女挽著他的手出去。
「這麼晚了,還去哪裡?」克麗絲汀在嘀咕,完全像個碎嘴子老太婆。
我吃滾燙的蘋果派,冷凍的冰淇淋,居然還吃不出什麼味道來。
「這家店真難吃,以後不來了。」克麗絲汀與我敵愾同仇。她當然不高興,秦某人愚弄了她,又去追起別人來。
「不好吃就走吧!」我站起身,明天一早還要去應付客戶,半夜出來本就是不智之舉。
克麗絲汀與我穿出大堂,四座頻頻驚艷,他們完全不曉得這裡走的是兩個無趣之人。
回到家,她打開收音機,某個號稱台北名嘴的男主持人在節目裡說鬼故事,音響效果恐怖十足,我啪啦一聲關掉。
「幹嘛?」她聽得津津有味。
「睡覺,女人過了十二點不睡覺,會老。」
「我們每一秒鐘都在老,怕什麼?」她重新打開,坐在地板上,抱只墊子,聽得齜牙咧嘴,真是活見鬼。
我把臉藏到枕頭下,藏了半天也沒睡著,只好再起來,坐上我的工作椅。
「工作狂。」果然招來克麗絲汀的譏評。
我平心靜氣地畫自己的圖,這兒是我的安全港,我需要工作,不停的工作。
「我們得好好地談一談。」克麗絲汀聽完了鬼故事,又來招惹我。
「跑了一整天,你不累?」我把磁尺往上一推。
「知道你心情不好過,何苦折磨自己?」
「畫一張圖五千元,有這麼貴的折磨?」我翻了個白眼。
「果然是在生氣。」她拍手,「阿青,你露出馬腳了。」
「你有完沒有?」我看她。
「老秦對不起你,我想法子替你出氣。」她興致還來得大。
「神經病。」
「狗咬呂洞賓。」她搖頭歎息:「好人果然做不得。」
我打開窗戶,大口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
「我有個妙計,」她湊過來,「老秦愚弄我們,應該得到懲罰。」
「別扯上我,你的麻煩與我無關。」
「原來是個有自尊心的人。」她嘲笑。
「我要睡了。」我打哈欠,「你愛做夜貓子儘管自便。」
我一覺睡到天亮,其實說是睡到天亮,只不過睡了兩個鐘頭,但我的福氣僅限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