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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姬小苔

  他站起來時,狠狠看我一眼。「我要忘記你。」他咬牙切齒地說。

  他不是標準的花花公子。

  楚留香只有一個。

  而創造楚留香的人已經故去。

  我心中充滿了失落。

  克麗絲汀翩然回來時還在說:「真奇怪,我剛才明明看見秦大佑進來,怎麼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了,難道是我眼花。」

  早晨九點鐘,公司大批人馬殺到華麗酒店。

  關文范率部屬嚴陣已待,獨獨不見秦大佑。

  我方由李麥克出頭,公事公辦,爭執雖然激烈,但結果是圓滿的,我從未像這一刻的感激他。

  某些時候,有個男人出頭是好的。

  會議結束時,草約作廢,另換上新約。我心充滿寬慰。太好了,自此以後,再也不怕吃上偽造文書的官司,上回的約是克麗絲汀冒我名簽的,若有個閃失,我們姊妹倆很可能雙雙去唱綠島小夜曲。

  中午,李麥克在啤酒屋設宴,與關文范把酒言歡。公司大小人等出席作陪,頭痛牙疼者一概不能倖免。

  席間,上午劍拔弩張的氣氛煙消雲散,人人言不及義,喝便宜啤酒喝得大舌頭。

  「我代表華麗酒店敬楊設計師一杯,能與楊小姐合作是我們的榮幸,祝我們合作愉快!」關文范一站起來,酒店的工作人員如風吹過,一片起立聲。

  「好說!好說!多謝關經理給我們服務的機會。」黃鼠狼給雞拜年,可憐的雞還得暢飲黃湯,以示心無芥蒂。

  「楊小姐果然豪勇過人,我再敬你一杯!」關文范喝啤酒喝出神經病來。

  「大家隨意。」

  「楊小姐怎麼不乾杯?」關文范的眼珠子似乎隨時預備彈出。

  「我對關經理的敬意已到十分。」我冷冷的說,他再囉嗦我會整個杯子砸過去,包準他腦袋開花,死得十分難看。

  「來來來,敝公司同仁敬關經理一杯。」李麥克嗅到空氣不好,立刻打圓場。「楊設計師對您的敬意十分,我們大家加起來一百分,一百分,哈哈哈!」

  李麥克會做人,場面敷衍過去,散席後,他在車子裡教訓我。

  「你就是與他乾杯也沒什麼關係,何必得罪人?」

  「怎麼不說他得罪我?」我翻白眼。「我幫他設計酒店,並不包括陪酒當蕃。」

  「說得這麼難聽。」

  「還有更好聽的,要不要聽?」我要讓他明白,並不僅關某會發酒瘋。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他歎氣:「工人都說你能喝。」

  「他也配跟工人比!」

  「他連工人也不如?」老李愕然。

  「他是別人的工人,不是我的工人。」

  「大家在外頭跑,也不過混口飯吃。」李麥克仿世故狀。「多擔待點。」

  「他是混酒喝。」我自己說著也笑了。

  「楊青,平時你是個女人,若是男人你就慘了。」他的教訓數數有一籮筐。

  「不會比現在更慘!李老闆,我現在並非升上天堂。」

  「就快了!」他重重歎一口氣:「我是說我。總有一天會被你氣得翹辮子。」

  「如果真去了天堂,別忘了提拔我一把。」我大笑。

  「環境還好的話,我會打電報給你,叫你速來。」

  「環境若是不好也無妨,本公司的專門服務便是美化環境。」

  第九章

  下午克麗絲汀來公司接我,土城的工地要驗收,她跟著來湊熱鬧。

  「你喝了酒?」一上車她就問。

  我把中午的事告訴她!

  「你真老土,由著人欺負你。」她罵。

  「此後有鴻門宴請你去,幫我扳回來。」

  「沒以後啦!」她說:「我要回美國了。」

  我問她幾時起程。

  「很快,就是最近。咦!你怎麼不留我啊?太忽視親情了吧!」

  「親情如果可貴就留你!」

  「我就這麼糟?」她生氣,啐了我一口。

  「不糟!不糟!」我安慰她:「只不過跟你相處時,應恭請韋陀菩薩來護法,就不害怕了。」

  她氣得不理我,克麗絲汀未必知道韋陀菩薩是何許人也,但她一定曉得我對她的印象欠佳。

  到了土城,果然屋外噴泉珠玉泉湧,屋內各色家俱美輪美奐金光閃閃,老先生和他的年輕妻子都表示滿意。

  老先生付給我支票後,還送了我一盒金線蓮。

  這玩藝兒與金子一般貴,但對我一點用也沒有。也許我該考慮送給李麥克作人情,他最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尤其是免費的。

  「人緣不錯嘛!」上車後,克麗絲汀發表談話。人家也待她不薄,聽說她是我妹妹,忙忙給了她一盆嘉德麗亞蘭,一長條花鞭挑出了廿多朵花,每朵花都有拳頭那麼大,我曾經在中山北路的花房裡看過,一盆得七、八十元美金,還不見得有貨。

  「老實做人,老實說話,人家自然就信得過。」

  「只差沒往臉上貼金,說自己是老實人了。」她咳了一聲。

  「你回美國之前,我給你餞行。」

  我立刻後悔說了這句話,因為她挑的地點是Kiss夜總會。

  「夜總會裡大吵大鬧的有什麼好?」我好言相勸。「那是年輕人去的地方。」

  「你老了,你不要去!」她白我一眼。

  「說的也是!」我糗她,我們二人同庚,她今年高齡幾何,可瞞不過我。

  當夜十點,克麗絲汀果真糾集了一群人,呼嘯至Kiss。華洋雜處,座間英文、廣東話亂飛,就是無有一人會講國語,令人好不氣悶。

  「你不會講廣東話?」一名自稱是由香港移民澳洲,與我同樣黃肩黑髮的女子訝異問道。

  「不會。」

  「你是中國人不會講廣東話?」她滿臉鄙視。

  「你是中國人怎麼不會講國語?」我回答。立即氣得她俏臉生煙。

  「別這麼衝!」克麗絲汀責備我:「對客人友善一點。」

  我做了冤大頭,還得受氣,便用台灣話罵她,她果然一句也聽不僅。

  「我可以請你跳舞嗎?」一名高大洋人跑至我面前,我認出來,此人便是數月前,在XX勞錯認我為克麗絲汀的傢伙。

  該人名為羅勃持。「朋友都叫我鮑伯。」他自我介紹。

  我以姊姊的身份質問他,與克麗絲汀是何等關係?

  「她是我的老闆,你不知道?」他奇道。

  有的時候我左手做的事連右手都不知道,何況是克麗絲汀。

  「她在美國有一家管理顧問公司。我服務了六年,今年有一整年的長假,所以到世界各地遊玩。」羅勃特解釋。

  「她既然開了公司,怎麼不好好看管?」

  「她也來度假。」他接著說明:「她父親說——」

  「她父親?」我大吃一驚:「她父親怎麼還活著?」

  羅勃特驚奇的看著我:「她父親不就是你父親嗎?你父親當然還活著,你會不知道?」

  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腦袋裡亂糟糟的一團,比舞池裡還擁擠。

  我跑到花園裡透氣。

  克麗絲汀騙了我。

  我想罵,卻不知道該罵些什麼?

  克麗絲汀找到我。她一身雪白的跳舞衣服,閃閃發光地站在黑夜裡像童話中的天鵝。

  「別靠近我。」我令她走開。

  「你真奇怪!」她說:「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就是要砍我的腦袋,也應該有理由。」

  「父親——」我只說了兩個字便哽咽了。

  「爸爸怎麼樣了?」

  「他還——」

  「是啊!他好得很!」

  「你這個騙子!」我捶她。

  「他老人家身體健康,你不高興?」她愕然。

  「你說他已經去了?」我的怒氣終於爆發。

  「我沒有呀!」

  「你有。你還拿遺囑給我看。」我叫,再下去我會歇斯底里,但誰管得了那麼多。

  「我是拿了遺囑來,可是那並不代表我說了什麼?」她喊冤。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她講得一點也不錯,她並沒有說什麼,是我自己聯想力豐富,但她誘我入殼,也好不到哪裡去。

  「你太狡猾!」我喘氣。

  「如果你以為我騙了你,那是你自己傻。」她聳聳肩,「不能夠什麼事都怪罪別人。」

  我會檢討的。我懷著滿腔莫名其妙的情緒離開。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沿著路拚命走,走累了,坐在路邊大喘氣。這一生,我從未這樣痛苦過,問題是我找不到我為什麼該如此痛苦的理由。

  父親是真活著,對我而言,不都跟以前一樣嗎?但似乎又不一樣了。

  我茫然瞪著黑夜,那麼的黑,黑得我似乎透不氣來。

  一輛車緩緩駛近,車窗降下來了。

  我仍保持原來的姿勢看著那張凝望我的面孔,他看來那麼熟悉,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阿青!阿青!」他輕聲喊我,見我沒理他。他匆匆下了車,走到我身邊來。

  「你一個人待在這裡幹什麼?」他極溫柔地拉我。

  我把頭埋在膝上。

  「你不能坐在這裡,會出事,我送你回去。」

  「走開。」

  他沒有走開,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溫暖的大手掌覆在我肩上,我想推開,但那麼溫暖的手安慰我的孤單寂寞,一時之間,我竟不願意去推開了。在那樣的失落中,我真的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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