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要說話。
「學長好!」我略顯慌亂道。
「你是?」他眼裡有著隱約的笑意。
「學長,我是傅小梢。」我回得很有精神。
他點點頭,眼又移向珊兒,我卻沒法轉開我的視線,一雙眼眨也不眨地逕對著他。
他笑著,可是瞼上沒有方纔的光彩,眼也不像剛剛那樣地閃著光。我試探地開口:「芃秀……」
像是什麼東西從他身體裡漲出來,他整個人又突地變亮了,急轉向我,衝口便道:「你說什麼?」
好奇怪呀,我睜大眼。為什麼只要提到芃秀他就會變得不同呢?是什麼讓他如此呢?就因為他喜歡芃秀嗎?
喜歡——又是什麼呢?
我喜歡珊兒和芃秀,可提到她們時也不會有像他一樣的反應呀!
眼睛發亮,像其中藏著熱,臉還有些微紅,像混著興奮和一絲羞澀,他整個人像罩在一份渴切裡,而芃秀就是解他渴的人。
這就是小說和漫畫裡常提到的愛情嗎?我側著頭看他,像在研究某種異世界生物似的。
「傅小梢?」他的聲音裡含著催促。
「你喜歡芃秀?」我突然就這麼冒出一句。
他點頭。「我喜歡她。」
喜歡一個人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像天雷勾動地火?還是像漫畫中男女主角旁飄浮著的粉紅色泡泡?
「我幫你追她好不好?」
我是聽到聲音後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我並不很明白自己為什麼說出這句話,或許是好奇,或許只是無聊,或許只是被生活中所不曾出現過的東西勾起了興趣……總之,我很想看看荊學長和亢秀之間會有什麼樣的發展。
芃秀有一天也會因為提到荊學長而瞼紅髮熱嗎?
珊兒撞撞我,眼裡閃著有趣的光;我回她一個帶著同樣意味的眼神,對我們而言,這就像個遊戲。
荊學長笑了。
「我不會說不好。」他說。
事隔十年,到如今,我仍為當時衝口而出的那句玩笑話而深深懊悔著。
如果我不曾說出那句話,如果我不曾雞婆地要幫荊子衡追芃秀,我就不會涉入他們之間;我甚至這輩子都不會和荊子衡扯上關係,那麼——
我的心,也就不會遺落在他身上。
「傅小梢?」他的聲音裡帶著驚訝。
我無法分辨他的訝異是因何而起,最終於想起我是誰?還是難以想像我會有這麼大的改變?
「真的是傅小梢?」他笑了。唇角揚起的弧度顯得那麼熟悉。
我也笑了,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得極為完美。我主動伸出手,表現得就像個事業有成的成熟女人。
「好久不見了,學長。」
他握住我的手,一股震顫突地竄上我背脊,克制著將他的手甩開的衝動,我在心裡怒斥身體對他的反應。
傅小梢,你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了!
「小梢。」他的聲音較十年前來得低沉,卻顯得更有磁性。「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我本能地挺直背,面容一冷。「我也沒想到學長會來參加我們的同學會。」
不知道他是故意忽略,還是怎地?他搖了搖我們交握的手,幾乎是興奮地說:「十年不見了呢!沒想到你變了這麼多,你現在在哪兒高就?」
「小梢是奧偉企業的廣告部副理。」珊兒在一旁插嘴。
人群裡開始響起「嗡嗡嗡」的交談聲——畢竟,奧偉企業的名氣還是頂響亮的。
「學長呢?」我矜持一笑——天知道我多討厭自己這樣子。
「子衡自己弄了間網路公司,今年股票就要上櫃了。」回答的是芃秀。
仍舊是一頭長達背部的如瀑長髮,芃秀的妝淡淡的,身上一襲白色絲質連身長裙,恰好映出她出塵的容貌及氣質。
「芃秀!」我的笑裡總算多了幾分真,激動得上前環住她。我低聲道:「真的好久不見了,你什麼時候回國的?」
「才回來沒多久,心想同學會一定見得著你,所以就沒特意通知你了。再說我也不知該怎麼聯絡你,我手上只有你老家的電話。」她的聲音輕輕軟軟的,還帶著微微的歉疚。
「我等會兒留電話給你,有空出來吃個飯吧?」我握著她的手道。
「嘿,小梢,你差別待遇哦。」荊子衡打趣道。
我深吸口氣。「歡迎賢伉儷一塊來。」
你最好別來!
「什麼賢伉儷!」芃秀臉一紅。「我們才不是——」
「快了,快了。」荊子衡握住芃秀的手,呵呵笑著答。
我的心起了奇怪的反應,分不清是痛不痛,分不清是難不難過……
「恭喜。」我笑得很燦爛。
沒什麼好在意的不是嗎?這個人只是我曾喜歡過的人,況且都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我還在意什麼?
我的手微顫。
珊兒不著痕跡地握住我。「我們不打擾了,還得去跟別的同學打招呼呢!」
我點點頭,臉上的笑僵得像一幅定格的畫。
轉過身背對著他們往餐桌走去,我努力保持嘴角上揚的弧度。「我表現得還好吧?」
「不錯。」珊兒拍拍我。「從你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來你心裡在意個半死。」
我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從桌上端起一杯調酒,一口灌下。
我以為再見到他時,我的心裡只會有一點惆悵,僅此而已……我沒想到他還是影響我那麼深。
或許因為他是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或許因為他同時代表了我一生中最混亂的三年,或許因為他曾狠狠地打擊了我的自信,或許因為——其它我現在無力釐清的因素……
讓我不平的是,為什麼只有我要這麼努力地表現出平靜不波的模樣?為什麼他能表現得如此正常?
因為你在他心中本就不佔任何地位……有個聲音如此幽幽地答。
為此,我有些恨他。
※※※※※※※※
回到住了四年的小窩,穿過空無一物的客廳,拉開廚房裡的冰箱門,我拿出一瓶礦泉水。
卸下臉上的妝,脫下身上的銀灰色套裝,再將塞了厚厚襯墊的魔術胸罩丟到一旁,我跡近赤裸地站在衣物堆中,喝了一口礦泉水,我看著全身鏡中的自己。
恍惚中,我像看到十年前的傅小梢……
天生的微褐膚色,圓臉上鑲著不大不小的眼、不大不小的鼻、不大不小的嘴,傅小梢生得普通得像隨處可見的女人,既沒有珊兒的靈動可愛,更沒有芃秀的美貌氣質。
鏡子裡的身段是索然無味的干扁四季豆,我伸出手,劃過鏡中的自己。
「好個沒胸沒屁股的女人……」我低聲自語。
十六歲的我,就是這副身材;二十六歲的我,仍舊不見長進。
「感謝魔術胸罩的存在。」
我挑起地上厚實的布料。
「沒有魔術胸罩,我簡直就像個沒有胸部的女人。」我喃喃。
十六歲的我和二十六歲有什麼差別?同樣的一副身材,微現老態的肌膚,懂得虛偽做作的內在思想,剩下來的——
僅剩愈來愈知道該如何創造美麗。
縱然底下的我仍舊醜陋如過往。
踢開衣服,我赤著腳走回臥房,將自己拋向床;我拉過棉被捲住自己,伸出腳在床旁的小型風扇上一按,微微的涼風輕送而出。
今天晚上的我很怪,窩在這張小床上,卻突然覺得床鋪空曠寂寞如不見盡頭的大漠。
心底興起到外面釣個男人的衝動,陌生人也罷,今天的我多想蜷在別人懷中,什麼也不想,就這麼入睡。
雖然我的床上一直就只有自己。
我想,我大概是醉了吧?醉在寂寞與回憶融成的湖裡,就算要醒,也不知如何醒來……
第二章
我總是不太記得喜歡上他以前的那段日子。
就好像記憶被分隔成兩段,喜歡上他後的日子,清晰得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摸得著;而喜歡上他前,只是一片混沌。
勉強記得的,只有那日——
下午五點多,天很熱,我抱著籃球,慢慢踱進音研社。
我以為社裡不會有人,我原只是想找個地方發洩一下情緒,卻沒想到會遇到荊學長。
他倚著社團裡的老鋼琴,細框眼鏡掛在他鼻樑上,他的眼沉沉地合著,像睡得很熟。
我停在門口,不知該進該出——尤其我的眼裡還掛了兩顆要掉不掉的淚珠。
就在我徘徊遲疑之際,他睜開了眼。
「學……學長。」我本能胡亂地抬手抹去眼淚。「學長還沒回家啊?」
強讓嘴角揚著,我努力提高語氣道。
他眨眨還殘留些許睡意的眼,一面將滑落的眼鏡推回,一面微微笑著道:「嗯。在準備期末的歌唱大賽,這次是由我們音研社主辦,該忙的事很多——」
我才不管什麼歌唱大賽,一股挫折混合了憤恨與傷心堆在心底,我只想找個地方吼一吼、喊一喊。
像是發覺我憋得通紅的臉,他招招手要我走近。
「怎麼了?」他拍拍我的頭,輕聲問道。
他的手很大,拍在我頭上讓我有種像要被什麼東西給包覆起來的感覺。我搖搖頭,唇一動——原是要笑的,可不知怎麼地,嘴角就往下一扯,含在眼底的淚也就這麼克制不住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