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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黃蓉

   

  楚孟揚無端地心旌悸動,表面上仍裝做若無其事。

   

  「你流落街頭,自身難保,憑什麼能耐幫我?」她不提還罷了,一提,他就越發嚥不下那奪衣之恨。

   

  牡丹嫣然淺笑,「怪我害你賠了袍子?」

   

  他不吭氣,但燃著一臉烈焰。

   

  「我成全你。」她忽道。

   

  「什麼?」楚孟揚摸不著頭緒,不明所以。

   

  「為報你賠袍之恩,我贈你白銀五百兩。」

   

  楚孟揚喜出望外,但立刻跌回谷底。說大話,誰不會?!

   

  「不要懷疑。你只要把我搗毀,研成花汁,用開水調色,分別畫成五幅嫣紫奼紅的畫,包準你一幅可以賣出一百兩,五幅不就有五百兩了?」

   

  「那你豈不一命嗚呼?」他儘管不喜歡牡丹,可也沒討厭到去殘害它的地步。

   

  「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死,忘了我是個仙子?」牡丹哈哈大笑。

   

  「不行,男子漢大丈夫——」

   

  「呸!」牡丹有夠不淑女,將花瓣擰得橫七豎八。「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漢,志氣這玩意兒僅供午夜夢迴憑弔之用,你要真拿它當飯吃,那是自尋死路。我活了幾百歲了,從沒聽過哪個窮哈哈的乞丐是受人景仰的大人物。」

   

  她說到他的痛處!若非家徒四壁,以他的才學,早就揚名立萬了。

   

  「我不是乞丐。」他只是不願為人做嫁,不想替人幫傭,不肯為五斗米折了自己一身清高的風骨罷了。

   

  「就快了。」牡丹說得斬釘截鐵,故意讓他羞得無地自容。

   

  哪有窮光蛋還跩得二五八萬的!

   

  「你住口!」

   

  門外傳來剝啄聲,一聲輕似一聲。

   

  女人敲的,只有女人才作興這樣敲門。楚孟揚霍地從床上坐起,「誰?」

   

  「是我。」女人的聲音柔得很甜。

   

  牡丹吃味地,立刻抬頭挺胸,美得更淋漓剔透。

   

  「月琪?!」木門嘎然開啟,廊下站著一名十六、七歲、長相娟秀粉白的女子。

   

  「你怎麼來了?」

   

  「是我爹……」月琪將一隻缺半的玉珮遞進楚孟揚的手中,「他要我把這還給你。」

   

  「這是咱們的訂婚信物呀!」她寅夜甫來,竟是為了退婚?!

   

  楚孟揚心口霎時冷涼,鬱結深深烙上他的眉頭。

   

  「對不起,我是不得已的,你……忘了我吧。」月琪掩著小臉蛋,轉身離去。

   

  將滿懷的哀淒與惆悵,皆留給楚孟揚獨自咀嚼。

   

  「看吧——」牡丹一逮到機會就想譏諷他。

   

  「住口!」楚孟揚大聲咆哮,忿然將案前的筆墨書籍摔落地面。

   

  剝啄聲再度響起。

   

  會是月琪去而復返?呵,她終究眷戀這份情緣,不捨於他。

   

  楚孟揚狠狠瞪了牡丹一眼,笑她目光短淺,不識佳人芳心。

   

  「別得意得太早。」她不信她的數百年美目有看走眼的時候。

   

  死鴨子嘴硬。「月——六覺師父?」果然不是月琪,楚孟揚頓時大失所望。

   

  「打擾了,施主。」大覺似有難言之隱,「呃,今日本院遭劫,唉,實不相瞞,院裡連供奉菩薩的香油費都付不起,所以……不得已……出租禪房,以……收取微薄的……施主定能體諒,所以……請您明日卯時前搬離……」

   

  「師父要趕我走?」這是什麼世界?連和尚也來落井下石!

   

  「本院實在是不得已的……」六覺把五官全部埋進胸前,聊表懺悔之意。

   

  「不用說了,我走便是。」楚孟揚悲憤莫名,憤力合上房門,黯然歎息。

   

  「光難過濟得了啥事?」牡丹冷言冷語,在這寒冷涼夜分外刺耳。「現已近子時,你只剩三個多時辰,為自己的前途仔細盤算盤算吧。窮了二十幾年,你還不怕嗎?快將畫布攤開,讓我對你的點滴之恩泉湧以報吧,橫豎我是心甘情願的,你犯不著良心不安,快!」

   

  普天之下屬她最義氣了,為一件破舊袍子,居然肯捨身相救。

   

  楚孟揚陷入天人交戰的煎熬,「你真的不會死?」

   

  「當然嘍,要我重複幾遍你才會懂?我是仙子,洛陽來的仙子。將我搗碎畫成畫之後,我就成了畫中仙,頂多忘卻前塵往事,但依然是美麗佳人。」其實她才沒那個俠義心腸,急於被戕,乃因她有七世之劫,現在好不容易挨到了第六世,僅差臨門「一腳」,她自當捉住百年難得一遇的好機會,趕緊脫胎換骨去。

   

  「你是說,成了畫作之後,你就不再記得我了?」不知為何,他竟有些落寞。

   

  「沒錯。」她雖然沒循正常「管道」投胎轉世,但許多「細節」仍必須嚴格遵守。

   

  瞧!孟婆笑得多賊,她還沒死呢,她就端了一大碗湯等在那裡,壞東西!

   

  「可此等大恩大德……」

   

  「嘿,別婆婆媽媽的,讓我記得你有啥意思?假使你真講情意,就在你成為巨商富賈後,設法將畫作再一一買回,我的精血靈氣將匯聚於其中一幅畫內,你需妥善保存。待我修得正果,返回天庭,保證將你牢牢記在心底。」

   

  「如果真有那日……」對一名三餐不繼的落魄文人而言,「富商巨賈」之夢誠屬遙遠。

   

  「事在人為,動手!」牡丹迫不及待要轉入下一世。她對他有十足的信心。

   

  這人天生聰慧、才氣縱橫,沒理由運途多舛經年。他們是魚水相幫,互蒙其利,誰也不欠誰。

   

  「得罪了。」楚孟揚仍舊惴惴不安,痛恨自己淪落至此。

   

  他顫抖摘下花朵,搗碎研成汁液,分別在五幅畫布上直接滲化,在布上一層一層暈染、溫透……花魂散佈於不同畫布上,各呈妖嬈艷姿,繽紛絢麗。

   

  他從沒畫過如此熱切而興奮的牡丹。

   

  他倆相視而笑……良久,天明了,曉雞振啼。

   

  匆匆收拾妥當,他攜著畫布昂然步出廟寺,沒入晨霧猶濃的小徑之中……

  第一章

  楚孟揚如願賣了第一幅畫,果真得銀一百兩。

   

  秋意正濃時節,虹橋兩岸卻依舊芳草碧綠如茵,畫舫、烏蓮,各色遊船頭尾相接。

   

  熙攘的男男女女,唯他一人悵悵落落。想他乃無錫知名才子,府試、新試連戰皆捷,自忖春闈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穩穩當當也在前十名。

   

  不信蒼天無眼,這場科舉他還是非去不可。但在這之前,他猶不死心的想去見一個人──蘇月琪。

   

  她是他最初的愛,他相信她的確是不得已的,他要去告訴她,要她千萬等他回來,做他的娘子。

   

  楚孟揚趕到正陽門關夫子廟東蘇家門口時,渾身已汗流浹背。他在一個虎頭輔首鐵皮紅漆門前停了下來,略一沉思,便上前扣環敲門。

   

  「你幹嘛?」一個穿著灰紗袍子的門房開了個門縫兒,輕蔑打量他,「有這辰兒上門討飯的嗎?」

   

  楚孟揚這才低頭看自己,一身月白竹布截衫,上下油污汗濕,腳下的鞋也破了個洞,不禁慚愧一笑:「你進去給蘇老翁傳個話,我叫楚孟揚,剛從揚州來……」

   

  那壯漢一怔,點點頭,「你稍待一會。」便掩了門。

   

  須臾,出來一名老頭兒,不懷好意盯著他東瞧西瞧,「找我家老爺什麼事?」

   

  「投親。」他恨不能照他的老臉一巴掌打過去,教訓他狗眼看人低。

   

  老頭兒忽然噴口一笑,「你是哪門子親戚?八成是廟裡餓不死的野道士,來訛飯吃的吧?」

   

  楚孟揚惱得火冒三丈,陡地醒悟。莫非月琪的父親故意教這只惡犬擋道,存心羞辱他?哼,他如果知道他囊中擺著百兩文銀,還敢瞧他不起嗎?如此姑丈簡直叫人齒寒。

   

  「去,告訴蘇東啟我楚孟揚在此等候,問他見是不見?」沒見到月琪一面,他委實不甘心就這麼離去。

   

  「不見不見,你聾了聽不懂……」

   

  正吵得不可開交,便聽裡邊腳步窸窣,一名五十上下的官員,頭上戴著烏紗嵌玉帽,白皙臉上八字髭鬚黑得嚇人,鼻樑上還架著副水晶眼鏡,慢吞吞拉開嗓子:「陳貴,你──」斜眼瞟見楚孟揚,「是孟揚嘛,怎麼落魄至此?難怪陳貴當你是……如今城裡難民多,冒認官親、拐騙訛詐的都有,唉,看看你,可憐見的,快進來。」

   

  這是兩進的四合院,過了穿堂,上房五間滴水出簷。

   

  「你姑母正歇息,進去不便,先到廂房吧。」命人給楚孟揚打水、取提衣物後,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先住一宵,咱們明兒再敘。」

   

  楚孟揚見他絕口不提婚事,心知自己猜測的沒錯,想那蘇月琪恐怕也是嫌貧愛富,琵琶別抱了。

   

  胡亂吃了一些點心,已近掌燈時分……晚膳亦由奴傭迭到房裡。

   

  他們居然連讓他同桌吃一餐飯都不肯!楚孟揚心頭涼冷,悲不自勝。

   

  愴然踱出院外,見黑沉沉的樓雲崢嶸而起,一陣狂風橫掠,使他心境格外澄澈清明。他冷然淺笑,悍倔地遏止滾動的熱淚不許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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