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痛痛
「仙履芳蹤系列」最後一本描寫的是一朵花——牡丹。您猜對了嗎?
和四「種」各式各樣的非「純正」人類打完交道之後,黃容真是累得趴在床上,久久無法動彈。欸!不玩了。
要不是平常老愛拈花惹草,將屋裡屋外佈置得奼紫嫣紅、綠意盎然,也不會自虐到去寫一株「呆呆」的牡丹花(所謂呆呆,意指只能呆呆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而言)。呆呆已經夠悲慘了,總不能還讓它當啞巴吧,因此黃容只得再使出移幻大法,賦予這朵花中之王開口說話的權利。這麼一來就熱鬧啦!嘰哩咕嚕……一個字填一個格子,一句話就有好幾個格子填,嘿嘿嘿!黃容的稿費就是這樣賺來的呀!
奸詐?!麻煩把這話收回自己留著用,試想,女主角不會說話,難道要比手語?
其實關於牡丹的故事很多,除了唐朝武則天那段傳奇之外,宋朝時也有段軼聞。
據說宋神宗有日駕幸金瑤池,滿園宮花開得燦爛繽紛他偏不看,獨獨摘下牡丹簪在頭上,後人傳為美事一樁;連大陸解放後,國家主席劉少奇也獨鍾此姝,曾緊緊握住園丁的手道:「同志辛苦了,你們都是美的創造者。」
瞧,多令人感動。
然而好景不長,「國家主席」連換三批之後,牡丹花漸漸失寵,取而代之的是象徵熱情、積極,又曉得仰首屏息聆聽毛語錄的向日葵。不簡單吧,連花都懂得拍馬屁,迎合當權派,又豈能怪吾輩區區小老百姓趨炎附勢,狗眼看人低?
但是各位甭吃驚,黃容寫的這朵牡丹,保證冰清玉潔,出塵而脫俗。
其實描寫牡丹的美不難,描寫它曲曲折折的愛情故事……就非得有點自虐傾向不可了。好在黃容別的本事沒有,自虐最會了。當下拿起紙筆狠狠將自己折磨個夠,果然——累死了。
從《擁豹而眠》、《蛇魔女之吻》、《鷹謀鬼計》到這本《洛陽仙子》,黃容的寫作風格迭有變化,不知各位英雄美人能不能接受?但不論如何,黃容已是竭盡所能,倘若不能盡如人意,只好……不是封筆啦!是下次再努力!!拜拜!
楔子
唐,天授二年臘月,武則天欲賞花,遣使宣詔:「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眾花無奈,屈從聽命。唯獨牡丹,嚴守花信,不聽淫威,堅決不開。武則天老羞成怒,將四千株牡丹統統貶謫洛陽。群芳譜中,它便被列為王……環繞著維園南郊小徑的翠竹顏色逐次深了,隨著大地抖開的一道黑紗,夜色忽地蒼茫起來。
星斗陣列,古柏老松眨著倦眼。這古廟有二百餘歲了,即便白日香煙繚繞,善男信女熙攘往來,於此秋意漸濃的涼夜,亦不免露出疲態。
鐘聲寂然,孟揚點燃一炷香,上祈祭天。
二十五歲的楚孟揚,是名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文人;可惜時運不濟,家道中落,連上京趕考的盤纏都無法籌措,孤寒兩袖,唯清風相伴。
流落到此廟,原想討一碗米粥療饑,沒料到廟裡的和尚比他還可憐,所有的香油錢盡遭土匪洗劫一空,連袈紗、鞋襪均未能倖免。天理何在?!
四天三夜滴水未進,今晚他著實餓慌了,脫下身上陳舊、可依然足以保暖的袍子,準備拿到市集換一碗麵食裡腹,能熬過一夜是一夜了。
英雄總有落難時,好漢不怕出身低。
楚孟揚自嘲一笑,瑟縮地步向冷清的夜市。
於寂寥當兒,驀然掠過一陣花香。抬眼前望,百花如錦,卻一株株、一朵朵正愁苦著。寒夜逼近,若猶賣不出去,越晚越瀕近死亡,因為老規矩,破曉前無法出售的花,為了避免讓人撿便宜,花農小販都只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地拗折摧毀。所以那些花兒們都掙扎抖擻著,迸發餘香,盡全力招引懂得憐香的客人。
楚孟揚詩書滿腹,畫工尤其堪稱一流,任何姿妍燦色的花,只消輕忽一瞥,便能窺透端倪,畫得唯妙唯肖。
忽然,沒來由地,彷彿有雙纖纖柔荑拉扯住他。駐足一看,竟是盆牡丹。
他從沒喜歡過牡丹。
但眼前這盆,錦簇傲然,每朵花都開出粉紫兩色,深淺濃淡,難以言喻的妖嬈嫵媚,且憤怒恣意地綻放著。
有股莫名的力量驅使他向前……「嚇?!」跨得太大步,一不留神竟撞翻了那盆牡丹。
「哎呀呀呀!」花販嘖聲連連,企圖將損失極度誇張。「這株牡丹提前三個月開放,乃屬珍品,你你你……」
萬物不依季節循序遞嬗,非妖即孽!
楚孟揚顯然頗不認同花販的「珍品」之說。
「賠是不賠?」瞧他一臉不屑,花販光火了。
「呃……那,那是多少錢?」反正無論多少錢他都賠不起,意思意思問一下,聊表心意。
有眉目了,花販馬上鼓起如簧之舌,「公子,這牡丹好呀,瞧,全檔就屬它最登樣,這是千葉紅花,又名狀元紅,其餘的均不及它,真的沒騙你,你眼光好,識貨,要不是這樣晚了,花五兩銀子還休想買得到。」
「五兩?!」楚孟揚雙眼瞠得比銅鈴還大,「五文錢我也拿不出來。」
「裝窮?」花販見他儀表堂堂、氣宇不凡,衣飾雖然簡陋了些,可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窮得一文不名的人呀。「你踢倒了我的牡丹花,大伙可都瞧見了。」
「我知道,但我真的沒錢……」真是啞巴吃黃連。
「信你我就是王八——」花販亂沒禮貌地上下其手,往他身上胡搜一通。
嚇!運氣背到家了,這人渾身上上下下,居然……「沒錢就拿衣服抵,今兒個算我倒楣。」花販彎身抱起牡丹,塞進孟揚懷裡。
「去去去,別杵在這兒妨礙我做生意。」
「喂,不行呀,那是……」花又不能吃,他要它做什麼?
「再不走,當心我放狗咬你。」
楚孟揚瞥見斜側一條繫著繩索的大犬,正虎視眈眈瞪著他低吼,心口陡一涼,只好頹喪地捧著牡丹踅回古廟。
一路上,他哀聲連連。為什麼?潦倒之際還買花?而且——牡丹花,那麼俗媚、那麼庸姿,他壓根沒喜歡過牡丹,欸!
一個失意的人總是特別走楣運嗎?
捧著它入了廂房。放在床頭不是,置於案前又礙眼,就隨便丟在壁角吧。
對著牡丹,越看越悲傷。大考在即,臨近西安,冠蓋滿京華,他卻蝸居一隅,斯人獨憔悴地「看花」,且還是盆俗得要命的牡丹。天!
他長長吸一口氣,準備對天喟歎,突然,有一聲歎息搶在前頭幽幽而出。
莫非是他靈魂深處的感慨?唔,肯定是這樣。
「唉——」
歎息又來,楚孟揚吃了一驚,確定自己尚未唉聲歎氣,只是預備動作而已。
「誰?」在這寒夜,陪伴他的只是幾抹嬌艷的繽紛,莫非——
香味陡然強烈起來,宛似有什麼東西在呼吸……是個女人!他直覺是個年輕女人。
「公子,奴家現在何處?」
楚孟揚傻眼了,全身僵直呆立,只曉得直愣愣地問:「誰?」
「除了我還會有誰。」牡丹嗲聲道。
楚孟揚彈跳而起,跌退至床邊,瞪著牡丹。「你——你不要過來!」
「你怕什麼?真好笑,我又不能動,你不高興的話隨時可以殺死我或毀掉我,何必怕?」
是哦,我怕什麼?
楚孟揚嚥了嚥口水,挺直背脊,兩眼逼視牡丹,心想,它若有異動,馬上連根拔起,踩成爛泥。
「那你跟我回來做什麼?」據說妖魔鬼怪均難入廟宇,怎麼它竟好端端的?邪門!
「誰說我『跟』你?是你把我『捧』回來的,忘了嗎?這裡是何處?離我的家鄉遠嗎?」牡丹的聲音輕輕柔柔,彷似吳儂軟語。
「此處乃西安城郊,維園附近,你的家鄉在哪?」
「好遠呀,你沒聽過一首曲謠:牡丹本是洛陽花,邙山嶺上是我家,若問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陽字之花。」它驕傲地提高嗓門,「我是花中仙子。」
「妖就妖,還妄想當仙子。」楚孟揚輕佻睨它一眼,餓得四肢癱軟歪坐床前。
看她的確沒本事變成張牙舞爪的鬼怪,他便不再害怕,反倒饑寒得更厲害。
「我本來就是仙子,是玉帝身旁的花神。算了,說了你也不會懂。」凡夫俗子豈能明瞭仙界的悲哀,她不過是偷吃了一粒蟠桃,就被貶到人間苦修數百年,簡直豈有此理。「起來,甭淨躺著,幫我畫幅像如何?」
楚孟揚睜開一眼,旋又閉上,不願搭理。
「你有心事?」
「何以見得?」
「快樂可以埋在心裡,失意往往寫在眉宇。說出來,也許我幫得上忙。」牡丹花瓣微顫,宛如璀璨靈秀的水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