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鎖起先看得愣了,最後屈服的歎口氣,記起平主子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個性,也就隨他去了。
雖然如此,峻德平這種近似宣告將她收攏在羽翼之下的行為,還是讓她暗地裡感到一陣喜悅。
可是,這個快樂只維持了幾天。
是誰說的──「好夢由來最易醒」?
這一陣子峻德平毫不吝惜、也毫不掩飾地給她很多、很多的關愛,讓她如在雲端;但就因為太幸福,而讓她忘了現實。
幸福感畢竟是個虛幻的東西。只要一滴滴的現實溜了進來,所有燦爛的泡泡都會開始一一崩破、消失。
阿鎖愣愣地看著從迴廊另一端走來的悅諒公主,渾身散發嬌貴尊寵的氣勢,突然讓她有種被打回原形的感覺。
好幾天,她整個人、整個心被峻德平滿滿佔據,根本忘了公主和她曾說過的話。
這一刻,公主說過的每字每句,全數清晰地在腦海裡浮現──
娶我的人,就等於擁有整座朔善城……我朔善城不但能給予平王庇護,還能給予他往日曾經擁有的權勢,甚至比「峻德四王」更高的地位……你希望你的主子一輩子躲在峻德城的陰影之下,還是希望他能成為一方霸主?
他有非凡的才能,若是由他領導朔善城,定能在北方創出驚人局面……公主向她投來如冰似箭的銳利一瞥,令她渾身機靈靈地打個冷顫。沒來由地,她心虛的縮了縮肩膀。
「公主……」她捏著裙角,站在迴廊邊等著迎接公主,跟在她身側並肩走來的,還有一名扥著枴杖的老人。
阿鎖看著老人,覺得他好像很老、很老了,臉上的皺紋被歲月風乾得很可怕,像是違逆了天命,在人間多活了太多時間似的……一股異樣的熟悉感襲來,她……似乎在哪兒見過那名老人……「小娃兒,又見面了。」老人首先對她開口,親切地打招呼。
阿鎖一怔。
「十年前峻德平不顧我的警告,硬是從那座死城裡將你帶走,那時你還只是個五歲小姓兒,難怪你不記得我了。」
「警告?」阿鎖微微蹙眉,心裡不舒服的感覺迅速擴大。
當年和峻德平初見面時,她的年紀真的人小,記不得太多事,唯一的印象只有她在峻德平懷中撒賴哭鬧的記憶。
當時,這個老人真的在場嗎?好像……有吧……「『九指神算』的名聲天下無人不知,聽說貴城主峻德天龍當年也是依了神算老先生的話,收養了『修、齊、治、平』四個義子,才造就了他現在的功業。這些事,阿鎖姑娘應該是最清楚的吧?」悅諒公主盯著她,神色難辨。
阿鎖急急地將視線投向老人的手,果然看見注著杖的左手尾指斷了一截。
「哦……平主子他、他被城主請去商議事情了……」她喃喃地告知峻德平的行蹤。他們要找的人,應該不是她吧?
「我們知道,但是老先生堅持要先來找你。」悅諒公主轉身向老人比了個請的動作。
「找我?」阿鎖有種很不安的感覺,心跳得飛快,握成拳的指尖也都冰涼起來。
「當年我為峻德四王批過命,平王擁有上天最眷顧的青雲命格,一生富貴榮顯、踏雲驕天,即使他不想求功名祿位,仍有貴人不斷相助,鴻鵠沖天之象,任誰也阻擋不了。但是,他偏偏不採信老者的警告,一意孤行,執意將你收在身邊。今年正逢他的流年大劫,氣數很弱,再這樣下去,他的青雲命格很可能真會為了你而盡數崩毀。」
阿鎖驚喘出聲。「為我崩毀?我……怎麼會是我?」小臉瞬間慘白,危顫顫的後退一步,她怎麼也不願相信自己竟是崩毀平主子青雲命格的元兇。
「你雖然從死城裡逃過一劫,但也染了太多血腥煞氣。你帶來的煞氣,對平王更加不利。」
「阿鎖姑娘,我曾勸過你,請你將平王讓給我,我能助他另辟江山。但是,你卻執意又自私的守在平王身邊,不肯為他的前途著想。如今,神算老先生親自來點醒你,你還不願放手嗎?」悅諒公主的音調充滿淡淡指責。
「我……」阿鎖慌了、亂了、啞了,遠離峻德平的念頭血淋淋地戳割她的胸口。
「我的願望很渺小的,只想一輩子服侍他,平主子他……」他在她耳旁情意綿綿的諾言,還在腦中旋繞著。
他說要一輩子帶著她,永遠不分的……老人深深地看著阿鎖,然後無奈地吐了一口氣。「小娃兒,把你的右手伸出來。」
阿鎖被動地伸出右手,老人攫握住她的手,仔細端詳。
「娃兒,你還是放棄吧!你的未來夫婿是個從商的平凡人,膝下子嗣有二,一子一女,終生殷實。怎麼看,都與峻德平王沒有任何的牽繫。」
沒有任何的牽繫?
她與他的十年緣分……已經到了盡頭了嗎?
從此後,陽關道、獨木橋,再無瓜葛?
阿鎖茫茫然地收回手,壓在胸口。
「平主子的另一半,應該是與悅諒公主一類的對象才配得上他,是不是?」她心碎又欣羨的抬起水波成漣的淒楚淚眼,望向悅諒公主。
悅諒公主聞言,垂下眼睫,神色間有抹嬌羞、有抹得意。
怎麼也無法否認,公主和平主子站在一起說有多登對,就有多登對;公主一身的尊貴氣質,是平凡如她的人,一輩子也追不上、學不來的。
「除了你,平王不管選擇誰,都不會影響他的青雲命格。」老人篤定地下斷語。
「除了我……」阿鎖心如稿木的喃喃重複。
她真的再也不能見著平主子?
這幾日違逆天命偷得的甜蜜恩愛,竟要用往後一生綿延無期的相思來歸還?
老人一臉言盡於此、好自為之的表情。
而悅諒公主看見阿鎖幾乎魂斷欲泣的表情,也不忍心再逼她,索性轉開頭,抿唇不語。
「我應該感謝你如此維護我的青雲命格,還是將你大卸八塊,以免你這老而不死的神棍再繼續妖言惑眾,試圖主宰我的人生?」一道清冷的嗓音,如駭人的利刃,切入他們之間。
悅諒公主倒喘一聲,神情變得極不自然;老人則是一派閒適,屏氣凝神地望向來者;阿鎖卻是一動也不動,垂首靜立。
峻德平緩緩走來,瞄著眼在他們每人身上遊走了一會兒,最後伸臂將像是神魂不知已經跑到哪兒遊蕩的阿鎖攬進懷裡。
他蹙眉俯視阿鎖。但她低垂著頭,不看他,反應有些不尋常。
「平王,不出一個月,天地將有異變,天下即將易主。我是來給你一個忠告的,你尚有一個機會,可以回到峻德城去。」
「哦?」他不甚感興趣的應聲,注意到阿鎖的身子異常冰涼。「阿鎖,你不舒服?」不管他人的眼光,他溫柔地低聲問道。
阿鎖在他懷裡虛弱地搖搖頭,不敢說話。只怕聲音一發出來,淚水也就要決堤了。
「接下來,大到城國情勢、小至峻德城內部動向,依平王的能力絕對能掌握七八分,我也不再多言,希望平王該擁有、卻被修王打亂的命格,能就此回到原來該進行的正軌上。」九指神算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干皺的老臉竟顯得有些奇詭。
原來該進行的正軌……阿鎖抬起頭來望向老人,任這句話在她心口劇烈的撞擊又撞擊!
最後,她再也支撐不住,條地眼前一黑,昏暈在峻德平懷中。
「阿鎖!」
暈厥前,峻德平驚愕緊張的叫聲,讓她想哭、想笑。
夠了……能聽見平主子這一聲出自肺腑的擔憂呼喚,她已經滿足了。
就讓一切都……回到正軌吧!
※※※
幾天後,峻德平偕同悅諒公主出使拜會某鄰近大城國,阿鎖也隨後從朔善城的宮院中,徹徹底底、悄聲無息的失去蹤影。
峻德平回來後,不發一語,僅僅是冷著眼面對滿臉愧意的朔善城主和找人找得雞飛狗跳的狀況。
「平王,真是抱歉……抱歉啊……沒想到連個人都沒辦法幫你看顧好。但是,這事實在是太突然了,沒有人想到阿鎖姑娘會這麼一聲不吭地留書出走。」朔善城主滿頭大汗的解釋。
悅諒公主站在一旁觀察他的臉色,在平靜無語的表相下,正醞釀著駭人的風暴。她機警地將還在火山旁邊喋喋不休的爹親拉到一旁,暗示他住口噤聲。
峻德平對人一向是笑臉迎人的,從沒看過他這麼嚴肅冷凝的表情。雖然明知他不會向無關的人發洩,也不會在人前失控,但還是讓人不由得從脊背竄上一陣莫名的恐懼戰慄。
峻德平傭懶的支著下顎,垂睫看著手上那張只寫著短短一句話的紙箋。
願平主子龍出青雲
阿鎖拜別
出自由他親自執著她的手、日復一日在案桌前一筆一劃耐心教導出來的筆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教她認字、寫字,就是為了要等著這一天寫對告別的短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