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出青雲?
這是她真正的意思嗎?
「真是個好孩子,沒忘了我的教導,一筆一劃寫得端端正正、一絲不苟。」峻德平突然撇唇哼笑了一聲,長指「啪」的一下輕彈紙片,竟然開始讚美起紙箋上的筆跡。
「呃……平王……」朔善城主不解地看著峻德平小心翼翼地折好紙箋,像珍寶似地放進衣襟裡,貼身收好。
悅諒看著他充滿溫柔的動作,明白了自己再也沒有機會搶得峻德平的心。
峻德平的胸口,只有阿鎖那個女孩擁有資格棲息。
「朔善城主,既然我的阿鎖不想留在這裡,我也無心再待下去了。北方各城國之間的協調事項,我已幫朔善城打點了七、八分,也鋪好了一些路,剩下的,就看貴城的野心和人才。這應該還得起城主為我照料阿鎖的恩情了吧?」
朔善城主剛點了一下頭,旁邊的女兒卻有意見。
「你要走了?城國外交事項還沒告一段落呢!」悅諒心急又不捨地挽留他。
峻德平只是瞥她一眼,隨即看向城主。「城主,你有一個厲害又精明的女兒,雄心壯志不輸男兒,好好的栽培她吧!她既然都能找到隱世十年的『九指神算』,除了我的生辰運勢,想必也都仔細請示過她自己和朔善城將來的運途了,有什麼問題,不妨找你的女兒商量吧!」他的話明褒暗貶、明嘲暗諷,句句帶刺,讓悅諒聽得受不了。
「看著我說話,峻德平!」悅諒怨怒地吼道。
「公主還有事?」峻德平不疾不徐,終於回過頭,眼裡無波無痕。
「我哪裡不好?為什麼你就是不正眼看我?我的出身、美貌,難道一點也比不過你那個小小的書僮?」她激動得失控落淚,拋棄自尊和傲氣,不甘心地質問。
「你這裡不好。」峻德平溫和地笑笑,伸出手指了指她的心口,隨即又指向自己相同的位置。「還有,我這裡也不好。」
「什麼?」悅諒茫然。
「你跟我一樣,會用漂亮的外表掩飾自己的傲慢和自私,誰都不愛,只愛自己。你想要我,因為我可以讓你被天下女人羨妒,可以讓你的城國更加壯大。但阿鎖不同,她只是純純粹粹的奉獻,執著的只以我為天地;她的個性單純到我不用花費一絲一毫的腦力去與她相處,不用分分秒秒猜測她在想什麼;所有人都認為我是了不起的人才,只有她覺得我是花心的混蛋。你不覺得,阿鎖的直率坦白,配上我的機警多詐,是完美的絕配嗎?」細數心中那人的好,峻德平滿眼的溫柔都快溢了出來。
「可我認為,我們兩個才是最相配的。」她依然執迷不悟。
峻德平唇一撇,毫不掩飾地輕嗤一聲,不再搭理她,轉身向不知如何開口的朔善城主辭行。
臨走前,他回頭問了一句--「如果,我打算以流浪為生,你願意跟著我嗎?」見到悅諒青白交錯的臉色,峻德平搖搖頭,大笑離去。
峻德城與朗日城之間,因修王擁有的一名諶城美女而交惡,天下也不知從何時何地開始傳出「亂世戰鬼,滅世諶女」這一句預言歌謠。
戰鬼指的是峻德城主的長子「峻德修王」,而諶女指的則是修王進攻諶城獲得的降貢美人,亂世、滅世之人皆在峻德城,一時之間天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各城國無不對峻德城忌憚不已。
沒多久,掌握經濟路權的朗日城與聖羅皇城結盟,政經連手,形同扼斷峻德城的物資咽喉,情勢緊張。不料朗日城主竟藉挾持諶女,「戰鬼」修王狂怒,不待峻德城主下令,私自出兵。修王軍勢如破竹,先是攻破朗日,峻德修王隻身躍上城,隨即修王軍突然轉向,擊潰聖羅援軍,直殺皇城報捷,峻德城土峻德天龍立即自命為「君皇」,宣佈為天下共主。
然而,當峻德修凱旋歸城時,卻被峻德天龍以「擅自出兵,枉顧君命」的罪名打入天牢候審。
「想不到,一向冷情冷性的大哥居然也是個衝動的火爆浪子。竟為了一個女人一意孤行,幹下這麼多轟轟烈烈的事跡。」峻德平倚在樹下,思索著近日峰迴路轉、令人愕視的局勢。
照他的估算,不出兩日,他的兄弟之一肯定會惹事,到時局勢絕對還會再變。
此外,他的預感告訴他,守著這座林子,很有可能會碰上有趣的事。
望著前方,峻德平的眼神變得複雜。越過這座林子,就到達峻德城了。
他的前半輩子幾乎是為峻德城大業而活,貢獻了所有的精力,沒想到最後,還是讓人給放逐了。
說不上被背叛,他心中反而有種啼笑皆非、很不真切的荒謬感。
亂世野心之下,所有的慾望都被允許以不擇手段的方式來取得。當他與人談判交涉時,他自己不也是用了許多無法明言的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嗎?
只不過這一次,是喚他變成峻德城主和大哥不擇手段、互相鬥爭的倒霉犧牲品而已。
他一點也不怨恨大哥當初的陷害與阻撓。表面上,他看似落難,但這樣的際遇卻為他開了一道遠離濁流的路。
他光明正大地離開了峻德城。
「九指神算」批言中的「青雲命格」,他從來就不曾放在心上,那四個字對他來說就像是要把他縛死在峻德城裡的詎咒。所以,當「九指神算」說阿鎖會壞了他的命格時,他簡直心喜若狂,又怎麼會將她放了?
可惜,沒有一個人懂得他在運謀算計之後的強烈厭惡感,只有阿鎖懂得。
不過,那個小笨蛋太單純,被人撩撥了幾下,竟然就真的丟下他跑了……
突然,身後不遠處發出窸窸窣窣的可疑聲響,峻德平的唇邊浮起一抹笑。
他在這裡等她好久了。
「唉唷!」一聲輕呼細細揚起。
峻德平挑起一眉,同那叢顫動不休的矮灌木叢後頭走去。
結果,他在灌木後頭找到了一個滿身灰泥、披頭散髮的髒娃娃,正在相纏住頭髮的枝葉奮鬥,原本戴在頭上的布帽則掉在一邊。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峻德平環著胸,看著她又恢復一身小書僮的裝扮,兩道濃眉打上兩層死結。
「平、平主子……我、我本想偷偷爬到你的身後嚇你,給你一個驚喜的,可是……」阿鎖指了指糾結在灌木枝上的亂髮,尷尬地對他笑道。
峻德平蹲了下來,與她面對面平視。「不是祝我龍出青雲嗎?為什麼又回頭跟著我了?」他的嗓音溫和,卻一點也不親切,暗打過來的怒濤幾乎要拍死她。
阿鎖咬了咬唇,頭部動不了,站也站不起來,只好乖順地跪坐在地上,怯生生地回望他,大眼骨碌碌的轉動,突地燦爛一笑,得意地講出臨時想到的好理由。「因為、因為……哦,我也剛好要回家呀啊……」她的聲音條地逸去。
啪!
一個極輕的巴掌拍上她的臉頰,打掉她其它話尾。
阿鎖震驚的捂著頰,瞪著他還抬在半空中的大掌。
這一巴掌很輕、很輕,一點也不痛,可是她大張的黑晶眼瞳卻迅速的湧出許多委屈的淚花,一顆一顆的滑落,啪撻啪撻地往下猛掉。
「為什麼離開我?」峻德平不看她的淚,語氣很冷淡。
「因為……九指神算說……」阿鎖抽抽噎噎地回答。
「說你會壞了我的青雲命格?」
「嗯……」她點點頭,更多的淚花灑到泥地上。
「你是最懂我的,難道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這些虛名?」他輕聲歎息。
「我後來想通了,本來想回頭找你。可是,沒想到你已經離開了,我只好跟在你的後頭,苦苦追趕。可是你腳程好快,我怎麼趕都趕不上,想叫你,可是離得這麼遠,你根本就聽不到。」她越說越委屈,不停的拭淚,沾上泥塵的小臉也被她抹得更花。
峻德平垂下眼,不打算告訴她,她跟不上是因為他一直故意和她保持著不近也不遠的距離。一方面是氣她腦袋不靈活,竟然隨人起舞,所以不讓她容易跟上;另一方面是因為放心不下她,所以也從沒讓她脫離他的保護範圍。
「那老神棍還說了其它的?」
「他……他還看了我的手相……說了一些預言……說得我好害怕,感覺好像要被縛死的感覺……」一個人的未來被人三言兩語道盡,讓她覺得好恐怖,彷彿天命自有定數,誰也違抗不得似的。
峻德平先是一僵,隨即眼裡怒火褪去,浮上濃濃憐惜,終於伸出雙臂將哭得可憐兮兮的淚娃娃擁進懷裡呵疼。
這種感覺他經歷了十幾年,怎麼會不懂?
「他說了什麼?」他輕閉上眼,感受她又真真切切地重回懷抱的美好。
「他說,我會嫁給一個商人……」她伸出細瘦的雙臂,緊緊地回摟住他,用力吸嗅屬於他胸膛的熟悉味道。
「嗯,謀生的好方向。你的商人夫婿一定是我。」他溫柔地打破第一個預言,得到她的用力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