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那……謝謝你了。」雪茵自小對一干首飾珠寶便不感興趣,雪蘭的盛情相贈,令她接受得相當無可奈何。
「這才對。唉!五點半了,快點,奶奶說你們要搭六點半的火車北上了,回去一定又要挨刮了。」雪蘭火速地跳上腳踏車,示意雪茵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繞過一畦一畦隨風擺動的稻田,夕陽餘暉像在和她們賽跑似的,她們每騎近一點,它便隕落一些,終至剩下數抹淡淡的昏黃。
雪蘭突然在轉角的竹林邊煞車,害停車不及的雪茵險險和她追撞成一團。
「我在前面路口等你,別聊大久。」雪蘭不悅地膘了眼不知在這兒等候了多久的季仲桓,逕自騎了開去。
他根本無視於雪蘭的不友善,一雙大眼炯炯生光地望住雪茵。
「聽說你要到美國去?」三年來季仲桓一直以她的守護神自居,她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竟沒知會他一聲,大不可原諒了。
「是的,明天的飛機。」雪茵據實以告,除此之外,她不曉得尚能說些什麼,遂垂下眼瞼,搓弄新戴上去的環戒。
季仲桓的憤怒在瞥見這一幕時,升到了最高點。他撇下一操場的籃球隊員,從即將參加省聯賽的集訓中蹺頭出來找她,沒想到得到的是這樣殘酷的答案。
「原來你早就有了別人。」季仲桓眉宇一揚,冷冽說道:「算我瞎了眼。」
雪茵瞠目結舌,望著他憤然迅捷離去的身影,對他撂下的「恨話」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該生氣的是她,他憑什麼發脾氣?
滿腹委屈的雪茵搗著嘴,低低地啜泣了起來。
「為這種男人掉眼淚,根本是白費力氣。」雪蘭掏出手帕替她拭乾淚水。「勇敢一點,到了美國還有一場仗好打呢!」
她奶奶根據經驗法則,推斷出雪茵的後母絕非善類,所以全家人都一口咬定,她這一趟美國行勢必凶多吉少。
★ ★ ★
翌日,雪茵如預定時間搭上華航的班機,橫渡太平洋遠赴西半球,探望久違整整十年的父親。
在飛機上,她沒有一絲一毫興奮的心情。昨晚臨上火車時,她還拚命祈禱,希望季仲桓能像往常一樣,不經意地出現在她眼前,跟她好好的把話說清楚。
孰料,她的希望落空了,他不僅人沒來,連電話也沒打,徒然留一團謎霧,讓她百思不解,卻莫名其妙地痛苦得要命。
千愁萬緒,令她不自覺地又去撥弄那枚戒指,這戒指大了些,戴在中指猶鬆鬆的,不如戴在食指上算了。但,有人這樣戴嗎?據說戴小指代表幸運,無名指意謂訂婚,中指則是象微已婚,而食指……等等……天!季仲桓該不會以為她——
無限的懊惱撞擊她的心門,雪茵恨不得立刻跳機趕回宜蘭,找季仲桓當面說個清楚。唉!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雪茵以為只有三流的肥皂劇才時興安排這種無聊、亂沒營養的誤會情節,哪想得到季仲桓那個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臭男人也不能免俗。
好在她只去一個星期,否則……
否則又如柯?一個星期之後,他們就算化解了誤會,他將會是她的嗎?他會為她幡然悔悟,忠貞不渝地守在她身旁?還是依然我行我素,處處留情?
答案已昭然若揭,她不想承認都不行。雪茵半是傷心,半是憤怒。她的情愛在自卑和倨傲的兩極中擺盪,忽起忽落,思緒亂得無法梳理。
飛機在早上十點抵達機場。
疲憊的雪茵頂著兩個黑眼圈,手裡拿著奶奶給她的父親十幾年前仍英姿煥發的泛黃照片,和等候室裡一個個舉著木牌、引領張望的接機人士一一比對。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雪茵潦亂的眼,因逐漸散去的人潮而焦的惶恐起來。不是,統統不是,眼前沒有一個是她爸爸,連長相類似的都沒有。
他該不會不來吧?
奶奶前一天才打過電話給他的呀!他會不會接錯人?或是認不出她?不,應該不會才對。那……一定是堵車羅,美國車多,也許比台灣還擁擠……
一雙雪亮的BALLY皮鞋停在她腳邊。雪茵尚未來得及抬頭,就聽到拗口的華語:「你是雪茵嗎?」
她吃了一驚,猛仰首。
這男人戴著一副黑不見底的大陽眼鏡,皮膚白哲,身材高大,比她足足高出一個頭還多,身上那襲剪裁合宜的西裝,和手中的LV皮包,彷彿驕傲的貴族,不懷好意地嘲笑她這個來自亞洲小國的士包子。
她猶未回話,男人即已掀起唇畔。
「果然是你,長得可真像。」
「你是……」他大概是她爸爸的朋友或同事吧?不然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肯尼卡爾斯邵,算起來你該叫我一聲哥哥。」他態度毫不莊重,打量雪茵時也是肆無忌憚。
哥哥?你那麼大把年紀——
「別誤會,」看雪茵一臉錯愕,他就知道又要浪費一番口舌了。「我不是你爸的兒子,只是很不幸我媽剛好嫁給你爸,這樣你懂了吧?」
噢——翻譯成白話文即是拖油瓶。
雪茵這才恍然了悟,原來他們是為情勢所逼的無血緣兄妹。
「我爸爸為什麼沒來?」他腳長又走得好快,雪茵不得不小跑步方能跟上他。
「他在信中沒告訴你嗎?」
「沒有,他只說急著想見我。」老天保佑,千萬別如奶奶所推測的,真出了什麼事才好。
「當然急了,醫生說他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呃,那是上個月說的,現在應該剩兩個月才對。」肯尼中文不大溜,一句話總夾雜幾個英文單字。
幸好雪茵英語不錯,兩人交談起來,並不覺得特別困難。
「他……他得了什麼病?」艷陽如刺,雪茵兩手緊握,在朗朗白晝下輕輕顫抖。
「肝癌。」肯尼一次說得不痛不癢。
嚇?!雪茵臉上的血色,一下子退成慘白。
「怎麼會呢?他才五十出頭,正值壯年——」「誰規定年輕就不能死?」肯尼極沒禮貌地打斷她的話。「有的小孩出生才幾個月就——」
「我爸爸現在人呢?」跟這種人說話根本不必客氣。標準的自大狂兼自私鬼!
「在家裡。」
「為什麼不送他去醫院?」雪茵已經開始懷疑她爸爸的病,是他蓄意造成的。
「像他病成那樣,待在醫院只是白白浪費金錢而已。」他吊兒郎當的德性,真是讓人火大得想一巴掌轟掉他的下巴。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換成是你,你也希望別人袖手旁觀,讓你活活病死嗎?」雪茵溫怒得兩頰徘紅,緊咬著下唇,急促喘著大氣。
「嘿,你——」肯尼本想立刻出言頂回去,忽然發現她生氣的模樣居然好看極了。
這女人從外觀綜合看來,可以說毫無誘人的本錢,寬大的眼鏡,外加鬆垮長及小腿肚的過時洋裝,濃密的劉海幾乎蓋掉半邊眼鏡,但是,為何她看起來卻教人打從心底舒服極了?
肯尼也不管是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竟伸手取下她的眼鏡,拂開她的劉海,還動手扯了下她的裙擺。哈!
原來她竟敗絮其表,金玉其內,簡直就是現代灰姑娘嘛!
「明天帶你去換一副隱形眼鏡,順便把頭髮修一修,有時間的話——」在他巧手改造之下,保證可以讓她麻雀變鳳凰。
「不必了。我很好,什麼都不需要,謝謝你的好意。」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陪在她爸爸身旁。
「又生氣啦?」沒想到她外表柔弱,脾氣卻挺大的。
肯尼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居然對她越來越有好感。
「沒有,只是……心情不好。他畢竟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不會瞭解那種血肉相連的感覺。」雪茵主觀地斷定,肯尼和她爸爸的感情想必不大好。
「你說這話就大不公平了。」肯尼族身拐進停車場,掏出鑰匙,打開停在通道旁的一部白色賓土,示意雪茵上車。「你爸爸一病三年多,若非我媽媽、三個弟弟和我輪流照顧;你以為他一個肝癌末期患者憑什麼活到現在?沒良心的女人!」他以長串細碎的美語表達嚴正的抗議。
「你還有三個弟弟?」那麼多?
「對啊,我上一個老爸成天喝酒鬧事,不爽就拿我們兄弟出氣,還好有四個,可以輪著讓他揍,不然早就被打死了。」他忿忿地,玩世不恭的俊臉上頗不搭調地泛起一抹陰鬱。
大概是怒火未消的關係,他猛踩油門,車子在熙攘擁擠的街頭,呼嘯地飛馳了起來。
天!他車是怎麼開的?紅磚道、路肩、小巷,哪兒沒車往哪兒鑽,完全不把路旁的警告標誌當回事。
「你開慢點好嗎?」雪茵雙手緊握車頂上的把手,嚇得差點得心臟病。
「你不是急著回去看老爸?女人真難搞。」沒轍啦,把車重新導人正軌。
還好,他們住的社區離機場並不大遠,肯尼狂奔了二十分鐘後,只花十幾分保持正常速度,便已回到他們位於蒙特利公園附近的小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