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吧,待會兒見了我媽記得行九十度大禮,她那人什麼都好,就是這個小了點。」肯尼調皮地指指心口,順便扮了個鬼臉ˍ很簡單又有些惡作劇的舉動,競令雪茵對他的觀感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媽,她是雪茵。」
雪茵隨聲望去,見半開的紗門內站著一名銀髮蒼蒼的老婦,端著雙犀利的眸子,冷冷打量她「您好。」雪茵乖巧地聽從肯尼的建議向她行禮如儀。
「進來吧!」她的華語出人意表地字正腔圓。
「八十分。」肯尼附耳低聲鼓勵她,「再接再勵,切記扮小一芙乖,保證一切OK。」
雪茵心湖一陣忐忑,還沒見到她父親之前,已因屋內典雅細緻的裝漬擺設以及纖塵不染的潔淨光鮮震撼不已。
較之台灣東部鄉下的四合院,這座小洋房顯得清朗明亮,高貴而不可親近。
她一身鄉巴佬的穿著,置身其中,格格不入地窘迫得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你爸爸已經等你很久了。」肯尼的媽媽招來女傭接過她手中的簡單行李,即帶她到二樓底端的一間偌大臥房。「不要聊太久,他需要充足的休息。」
房門自身後闔上,輕得沒聲息。肯尼的媽媽一秒鐘以個想多停留,即退到樓下去。
寬敞靜溫的臥房,只剩下他們父女倆,太靜了,雪茵可清楚聽到她爸爸低低的呻吟與含混的鼾聲。
她緩步向前,一邊忖度著該用哪句話當開場白,你好?爸爸你好?還是……
「是雪茵嗎?」躺在床上的他突地側過身子,笑吟吟地伸出雙手。
「爸爸!」天!他好瘦,瘦得幾乎不成人樣。
凹陷的大眼令他的黑瞳格外深送如汪洋,高聳的鼻樑和顴骨益發襯出鮮明的五官冷峻逼人。
雪茵伸出冰冷的小手握住他的。「你怎麼會病成這樣?」
「所以我才急於在有生之年再和你見上一面。」她爸爸拉著她坐到床沿,柔和的目光滿溢著慈祥悲傷的水霧。「十年了,我的小女兒果然如預期地長得妹妹玉立。你媽媽……她常回去看你嗎?雪茵黯然地搖搖頭。「媽媽不要我了。「不會的,她只是……也許,她比較忙,所以才沒空回台灣……」
「無所謂,反正我也沒想過她。」這是違心之論,但雪茵卻故意說得十分瀟灑。
這麼長的日子,她的確已經很習慣無父無母的日子,鄰家的孩子、學校的同學也全視她為孤兒。
幸運地,她並沒因此而遭受旁人的欺侮、譏笑,反倒獲得許多可的貴的友誼。漸漸地,她已不再夜半醒來,驚惶無措於孤子一人,也不再躲到角落暗自流淚傷心。
可,她仍舊揪心地思念著她的父母,即使歲月無情遞檀了三千多個日子,那種綿密的骨肉親情,依然揮之不去。
望著她的父親,她好想大聲責問他:為什麼?為什麼?
如同哽在喉間的刺,她無法吐出亦吞嚥不下,只能無限傷懷地默然以對。
「是嗎?」他撫起干皺的臉頰,滿是愧疚。「你也沒想過爸爸嗎?比起你媽媽,我……甚至比她還不負責任。」
「現在說這些都無濟於事,你還是安心養病,等以後……」雪茵哽咽得無法往下說。
「以後就沒機會了。我知道你搭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一定是累慘了,但是有些事,爸爸不得不……」
「夠了,你應該休息了。」肯尼的媽媽霍地打開門,走了進來。「你也下去沖個澡,準備吃晚飯。」
「我想再陪爸爸聊聊——」
「沒聽見我說的話嗎?下去!」她尖銳的嗓音像打地樁一樣插進雪茵心裡。
「你先下樓吃飯吧,晚上咱們再談。」雪茵的父親似乎挺怕這個外國老婆,說話時眼光都不敢正視她。
「是的。」雪茵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房外的甬道,正準備下樓時,肯尼的媽媽又喚住她。
「你的房間在另一頭的最底端,去梳洗一下,換件衣服,吃飯時女傭會去叫你、對了,你不必勉強叫我媽媽,叫我瑪俐阿姨即可。」
「喔。」雪茵渾身冷意地望著她舞台妝扮似的一張臉,深途的眼窩,塗了厚厚的紫羅蘭眼影,兩道微褐的眉既長且彎,銀光粉紫的唇膏呼應她一身的紫,唇線誇張了本來已經嫌大的嘴巴。
經她不友善的杏眼一瞪,雪茵直覺她是迪士尼卡通灰姑娘中張牙舞爪準備大肆蹂躪小女孩的後母。是的,她一定來不及卸妝就從銀幕走出來,瞧!她的指甲利利長長,紅得好嚇人。
「還不快去!」瑪俐從下到上不快不慢地掃了雪茵一眼,視線停留在她一雙皮面已經剝落的鞋子。
她包準已打從心底瞧不起她了,自她眼皮低垂的輕慢神色,雪茵可以百分之百肯定。
「你沒有別的鞋子了嗎?」她的眉頭一點也不掩飾對她庸俗廉價穿著的鄙夷。
「沒有。」這是她的學生鞋,照損壞的情形估算至少還可以再穿兩、三個月沒有問題。
儘管她爸爸寄了不少錢給她奶奶,但為了掩嬸嬸的耳目,奶奶便不得不委屈雪茵,要她學著刻苦勤儉,等將來自立門戶之後,再好好補償自己。
多年來,她已很習慣如此純樸卻也不算大拮据的生活,連奶奶要她買雙新鞋,打扮光鮮亮麗點再到美國來,都被她給婉言拒絕了。也許有一些賭氣的成分,她就是要她爸爸看到她形同孤兒似的寄人籬下,過得一點也不好。
怎知,她爸爸居然……唉!罷了,人家要看扁她就隨她去吧,反正她也沒把瑪俐和她的一大群拖油瓶放在心上。
她迅速瞄了雪茵的腳,精準判讀。「二十三號可以嗎?」
天!她穿的的確是二十三號鞋。她的眼睛戴有隱形的皮尺嗎?
「可……可以。」不知怎地,雪茵忽爾有點怕她。
「我一會兒叫女傭送到房裡給你。」她實在很不客套,話一說完旋即轉身離去。
雪茵怔仲地瞟向她龐大壯碩的背影,從樓梯口沈甸甸地抬級而下,內心不禁湧起一股寒意。
第三章
雪茵一推開房門就傻眼了。
淡藍碎花的浮雕壁紙,襯以方型紅磚樣式的地板,裡面的所有陳設,幾乎和四、五0年代的台灣民宅沒啥兩樣。雪茵輕輕撫摸著做工精細講究的成套太師椅、茶几、雲石屏風、堪稱古色古香的雕花木床,感覺上好像置身在奶奶的臥房,既熟悉又驚詫。
瑪俐為什麼會佈置像這樣一間完全中國古味的寢室?仔細瞧瞧這些傢俱,似乎才剛買不久……不對,這一定是她爸爸的主意,她爸爸擔心她想家才故意把這兒裝演成她熟悉喜愛的模樣。
雪茵興奮地躺進那張大得足以擠進三名大漢的梨花床,嗯,棉被也是才漿洗過的,散發著一股清淨的皂粉香,聞起來好舒服。
長途飛行的疲累,在這一倒得到了完全的鬆弛。雪茵脫掉鞋襪,解開洋裝的環腰布結,成大字型地趴在軟墊上,腦子嗡嗡嗡地異常紛亂,卻什麼也無法想。
不識相的女傭,竟敢一邊敲門,一邊堂而皇之走進來,雪茵懶懶地瞇著眼,臉面仍深埋在柔軟的被褥裡。
「放在桌上就好,麻煩你告訴瑪俐阿姨,我不想吃晚飯了。」充分的睡眠之後,她才有精神和她爸爸秉燭夜談。
「不行,在這個家誰都必須出度晚餐,除非重病。」
雪茵大吃一驚,忙從床上跳下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怯生生地望著親自為她送衣服、鞋襪來的瑪俐。
「阿姨?」她是怎麼辦到的?短短個把鐘頭她從哪兒天來這些衣服?
「起來,試穿看看合不合身。」瑪俐不苟言笑的,每一句話從她嘴裡說出來,都是凶得令人猛抽涼氣。
「噢。」雪茵尷尬地僵立著。「我……我到浴室去換。」她還沒當著陌生人的面脫衣服過呢!
「怕什麼?沒人會來偷窺你的。就憑你這『丙級』身材?」
瑪俐大手一抓,把雪茵拖到跟前,三兩下便扯下她身上的超「ㄙㄨㄥ」洋裝。丟向一旁。
「要先穿哪一件?」她一共替她購置了三套,有黃色、紅色和草綠色,繁複華麗得像參加晚宴的禮服。
「呃……隨便。」只要趕快拿件東西幫她遮「丑」,什麼都無所謂。什麼眼神嘛,好像她發育不夠好很對不起她似的。雪茵羞赧地鼓漲著臉,發誓很久很久都不要跟她說話。
「沒主見。」瑪俐批評人一向單刀直入。「你今年多大?十四?十五?」
「十八,差三個月就滿了。」門縫裡瞧人!胖呆呆的有什麼好!她寧願被譏笑成「扁平族」,也不要變成高頭大馬的胖妞。
「嗯?」瑪俐細眉一挑,清楚表達她可惡透頂的想法。「都十八歲了還穿這種內衣?」
「這個……很好啊。」奶奶為她做的彈性胸衣,非常舒適耐用,比起市面上賣的胸罩,要……要秀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