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聞研究所畢業不到一個星期,她就在當地的有線電視台找到一份編譯的工作,待遇雖然不算優渥,她卻做得相當起勁、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靠自己的本事賺取報酬,那是一件自我肯定的欣喜;終於終於,她可以不必依靠任何人過活,甚至可以每個月用一部分薪資,買些小禮物送給瑪俐和肯尼他們。
「晚上一起吃飯如何?」公司的同事強生又冷不防地出現在電梯的轉角處。他邀約雪茵的毅力,足以獲頒最佳精神獎了。
「很抱歉,我答應了家人回去吃飯的。」雪茵禮貌地歉然一笑。
「OK,那……明天?或後天?或大後天,你說什麼時候?」強生調皮地瞅著眼睛。
雪茵笑了笑,用手指指窗外——
一部黑色轎顯然在公司大樓的對面等候許久,駕駛座上的男子,懶懶地著半張清瘦的面容,夕陽在他週身投下柔和的光影,令他冷峻地緊起「免戰牌」。
「你的男朋友。」
「不,我的哥哥。」雪茵不願多做解釋,即鑽進電梯,揮別那個一直對她頗有好感的外國男子。
他或許正疑惑著,為什麼一名東方女子會有一個老美哥哥?然而,那並非雪茵關心的問題,真正困擾她的,是麥克的心意,她究竟是什麼樣的打算,對於她?
「今天晚了十分鐘。」麥克的笑總中涵容無限的溫馨。
「和同事聊了一下。」她習慣性的側過頭睇他,尋找他煦和如春陽般關愛的眼神,那樣的眼神總給他她極大的安全感,彷彿漂蕩的扁舟,終於有了提以停泊的港回,急著窩進去,把外頭的風風雨雨,全部留給他去抵擋。
他寬厚的臂膀看來好穩固,足以為一隻倦飛的稚鳥構築一個溫暖安穩的巢。雪茵是真的累了,無論身體或心裡俱已疲憊得經不起了點風吹雨打,為此他極度渴望撫慰與擁抱,能像父親憐疼小女兒般地——
思忖至此,她赫然一驚,難道他對麥克的感情竟然只是一種移情作用?
「想什麼?」他低聲問。
「沒,只是有點累。」
「你太賣力了,真的很累就不要做,我可以養你。」
「那怎麼成?我已經是大得足以自立了。」她輕聲回答,心裡有種複雜的幸福感。
麥克點點頭,饒富興味地膘了他一眼。
「我見過那個叫季仲桓的華人律師。」
「噢!」雪茵心口陡然一緊。「什麼時候?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麥克倏然回眸,定定望了她一會兒,才沉著嗓音道:「你還是愛他的。」
「才沒有!」雪茵急急否認,然悄悄漫上水頰的紅暈卻無地洩潛心她心底的秘密。
這一切全逃不過麥克凌厲的眼。一向善於隱藏自己的他,只是變得更剛毅淡漠,從她臉上絲毫覺察不出任何異狀。
他對她也許有情,也許有意,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車子才駛過十字路口,雪茵便發現鄰近的那輛簇新的跑車。
她試著狀裝作若無其事,然下意識裡卻不知不覺地把目光轉向戴著黑鏡的他。
他究竟想做什麼?希望麥克沒看到才好,雪茵可不希望他無緣無故跟來他們難得到五星級飯店用餐的機會。
但是,他會的。
他一向瘋狂過人,但凡他打定主意想做的,縱使用十部大坦克車也休想阻止他。
人家說,再凶殘的動物也溫柔的時候,而他呢?為什麼他總是魯莽行事?率性而為?什麼時候他才學會,並願意溫柔地待她胡思亂想之際,雪茵驀然發現,麥克居然把車子駛進一處林蔭蔥鬱的郊區,一處合宜地停靠在旁邊的草地旁。
「麥克你…」
「或許你會比較喜歡和他共是晚餐。」
說話間,季仲桓也已停好車,並走出車外,孤度優美的薄唇,緊抿成一條線。
「怎麼會?我根本——」
「否認並不能改變事實。相信我,他是好男人。」
「他?!」這應該是本世紀最大的笑話,雪茵認識季仲桓九年了,確信「好男人」這三個字絕對不適合用來形容他。「錯了,他薄情寡義、用情不專、心硬如鐵、見色忘義……他……」她從沒發現原來自己口齒滿伶俐的,一回氣立了長串成語,舌頭也不打結。
「你對他觀察挺細緻的,是好的開始。」麥克淺淺一笑,硬下心腸強將雪茵「趕」下車,立即調轉車頭,駛回大馬路上。
漸趨寂靜的夜,燈火一盞一盞熄滅枯萎,只剩一對舊日情人無言對望。
雪茵的心中的確激起洶湧的波濤,只是她用理智當堤防,克制自己千萬別又誤人「歧途」,中了季仲桓的奸計。
「先去吃飯?」他問。
「我想回家。」哀莫大於心死,她和他已經嫌話不投機半句多了。
心情漂泊的日子,讓她四肢百骸俱將癱瘓。
「那兒不是你的家,你的家的在台灣。」季仲桓尖銳地,一語挖出她潛藏多年的,不敢面對的現實。
「謝謝你殘酷的提醒,可惜太遲了。」她別有涵義地說。
「怎麼會?如果你想回去,我隨時——」「你憑什麼?」她冷絕的打斷他。
雪茵並不想告訴季仲桓,當她得知他已有了未婚妻,對方還是富商的千金時,她的心有多痛。宛似被人在未結癡的傷疤上灑上一把鹽巴,痛得直入肺腑。
是嫉妒,還是心酸,她無心計較,總之,那完完全全不是滋味,雖然她一再告誡自己:「你和他已橋歸橋,路歸路,即使人家兒女成群,你也無權過問,傷心難過,只是自討苦吃而已。」但,還是痛苦得要死。
他忽然執起她的手,認真專注地說:「憑我愛你。」
「哈!」雪茵嘴裡在笑,眼裡在哭。「那她呢?她怎麼辦?」
「我會跟她解除婚約的。」事實上,在搭機經舊金的途中,他已收到喬治所下的最後通牒,要他即刻返紐約,否則他就得另謀發展了。
陳美薇終究不肯和他善了,她是那種愛起來暗潮洶湧,恨起來氣勢萬鈞的女人。季仲桓早早作了心理準備,抵禦這場臨時可能爆發的驚濤駭浪。
「你一點也沒變嘛,還是那麼——」「薄情寡義?」季仲桓黯然低垂眉睫。「有時候有還真希望自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得以無悲無喜,無愛無怨。」
「那樣什麼好?何況,你本來就是。」雪茵用力企圖將手抽回,他卻鐵鉗似地,緊緊纏住。
「陪我走一段路,行嗎?雖然不一定能與子偕老。」他受傷的眼神在她身上徘徊不去。
她想一口回絕,但不忍心,遂柔順由他牽著,並肩踏著草地,走往坡頂。
晚風吹動她垂長的髮絲,寬鬆的裙擺,將她靈筠的美鼓播得出塵蕩漾。
季仲桓靜靜地看著她,五味雜陳的心緒,氾濫得幾乎淹沒他僅餘的一點理智。是誰說的,錯過的永遠最美。
他也許是曾經放流形骸,玩世不恭,也許沒好好待她,卻絕對沒有忽視過她。自高一開學的第一天,他在禮堂的走廊外遇見她時,他便篤定地告訴自己,將來非娶來當老婆不可。
一開始或許是炫於美色,關於這點,他向來自豪,因為他總能洞機先,察人所不覺。
當時的雪茵就像一塊未琢的璞玉,安分地躲在成堆的書本後頭。用優異的成績,把絕倫的美麗掩蓋起來,謝絕旁人覬覦。
獨獨對他,她曾努力地想吸引他的目光,用她嬌羞膽怯的本性。幸好他沒有錯過。
季仲桓將她拉近自己。「你到美國的前一天,我本來想去跟你道別的,怎麼知道這枚戒指……」
「我堂姐送的。」雪茵感慨持幽幽一歎。「我很窮很窮的時候,曾想過要當掉或賣掉它,還好沒那麼做,否則就太對不起雪蘭了。「為什麼不寫信給我?」
「那時候正逢聯考,我不想打擾你。」真正的原因是,她從雪蘭口中得知他得「好像」和楚倩正打得火熱。
她似乎不在乎,希望多少保留一點自尊,然而,縱使著十萬八千里,她仍是傷心得要命。
有幾個夜裡,她甚至暗暗詛咒他們下十八層地獄,永遠永遠滾出地球,不要再讓她撞見。
「現在呢?總該給我一個機會補嘗吧?」
她咬了咬下唇,淡然地搖搖頭。
「雪茵!」他低聲喘吼。「過去也許什麼都沒法挽回,但至少我們得以重新面對,再次努力,讓彼此不再有遺憾,也不再懊悔、追恨。」
她仍是一動也不動。
當初她固執地堅持,要嫁就要嫁給最愛的人,絕不退而求其次,不管會不會被傷得體無完膚,不管將來會如何,她還是覺得夫復何求!
直到離開台灣到了美國,遇見麥克後,她才明白原來被細心呵護、仔細觀察也很美麗的很窩心的幸福。
而今,她還要回頭,重新和這個不懂溫柔的僥薄男子,共創未來嗎?
季仲桓從她眼中讀到猶豫不決,那飄忽不定的星芒,大大刺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