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茵怔仲地搖搖頭。「他是我的高中同學,是我這輩子第一個愛上的男人。」
「噢?」麥克突然緊握著唇,臉上現出曾有過的騖冷。
「怎麼啦?」雪茵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低頭一瞧,驚見他的指節個個泛白。
「他叫什麼名字?」語氣和神情一樣,冷得教人畏寒。
「季仲桓。這已經不是重要了,我決定另請高明,等我找到工作,賺了錢以後。」
「我可以幫你。」
「不要,我承受你們一家太多的恩情,恐怕一輩子都還不了。這回,就讓我自己去解決吧,我總該學著長大,學著成熟應付橫逆,不是嗎?」雪茵低喟一聲,悄悄將手抽回。
兩人無言,對望了許久。麥克忽地問:「你還愛他?」
「不,那已經是久遠以前的事了。」恍惚之中,雪茵的眼眶又蒙上薄霧。
那是她一生中最深的戀情,深得讓她在數不清多少個無眠的夜裡哭腫了眼,豈能說忘就忘?
「既然不愛他,何必避他?你跟李察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可是我……」
「去找他,用具體行動證明你已經走過從前,走出自己。」麥克拉著她,飛快拾級上了二樓,走進雪茵臥房,拿起床頭櫃的話筒。「跟他約個時間,你陪你一起去找他。」
「這……」雪茵躊躇地不敢接下電話號碼。「你好殘忍。」
不殘忍怎麼能知道你的心意?
麥克固執地,把話筒交給她。「這麼多年,你還是沒學會勇敢面對現實。
「你這個批評太不厚道了。」雪茵吸了下鼻子,暗啞地說:「你以為我是靠什麼活到現在的?」她所遭逢的一切一切,光靠「勇敢」兩個字猶不足以應付,明白嗎?
雪茵再也隱忍不住,豆大的淚珠決堤湧出,爭先地滾落衣襟,迅速暈化成撫形。
「別……別這樣,我道歉可以嗎?」麥克柔聲道。「說實在的,你哭的樣子並不是……很美。」
他一笑,雪茵哭得更傷心。
「我以為經歷一番粹煉,你已能夠不靠哭泣面對艱難。」他揮袖,拭去她頰上的淚水,緩慢而溫柔地……然後,他把手停在她的左腮。輕輕地來回撫弄……
雪茵一愣,怔怔地望著他。
「麥克。」瑪俐選在最奧妙的一刻闖了進來。「我要你過來勸勸你『妹妹』,你怎麼反而把她弄哭了?」
她特別加重「妹妹」二字是什麼意思?
麥克迅捷轉過身子,拋下一句:「如果你不想見他,那我就自己去了。」
他綻出一抹微笑,從容優雅地從他母親面前走出臥房。
瑪俐的心在瞬間直速下沉。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她甚少看他笑得那麼開心,有問題!而且這個問題包淮和雪茵脫離不了干係。
★ ★ ★
季仲桓作了一個混亂的夢。
不,那該是一段永遠難抹滅的悲慘記憶。他的人生已經很久沒有夢了,到了美國,他甚至連睡覺都不留痕跡,永遠處於備戰狀態。
記憶中,他年僅十歲,穿著一身卡期制服,背著笨重的書包,在回家必經的吊橋上,目睹自己的母親夥同不知名的男人,偷偷從堤防下走過及膝的雜草,坐上一輛藍色小發財,揚長離去……
之後,他父親每天酗酒,他則從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變成遭人指指點點的不良少年。那是一段灰色的記憶,無聲無息地在夢境中奔竄飛逝。
影像換成十八歲的少年郎,英姿煥發卻始終寵上一層陰鬱的俊美臉龐——接著,很多張臉,交替地浮現在他夢裡,像幻燈片似的一張接著一張,全是他曾經有口無心,以遊戲人間的態度追逐過的女孩子……
最後,畫面停住了,那是個成熟、擁有萬般風情的女人,她絕美的姿顏沒有絲毫笑靨,僅一抹淡淡的哀愁。
一輛轎車駛近,戴走他的美麗,也載走她的愁緒,就在地準備展開雙臂迎接她的時候……
「嚇?!」他低吼的聲響,嚇壞了甫進門的女子。
「又作噩夢了?」陳薇該將盛滿豐富的早點的托盤擱在桌上,急急掏出手帕為他拭汗。
掀開棉被,他將熱得發燙的臉深深埋入雙掌。
「幾點了?」
「七點。可以再睡一會兒。」陳美薇長期使用大量脂粉的臉,細紋叢生,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一些了。
季仲桓常懷疑,說不定他還來不及踩著她的肩膀往上爬時,就已經被她嚇得四肢無力了。
他真的要和這樣一名女子生活一輩子嗎?只為了快速成名,並累積大筆財富。
他不愛她,連一點好感也未曾有過,但,她卻是他即將迎娶進門的未婚妻。
站在浴室的大鏡子面前,季仲桓瞅著鏡中那壯碩、無懈可擊的身量及臉龐,突然感到一陣反胃。
他第一次打從心裡鄙視自己。
人的諾言為何那麼容易碎?年少的夢想,到頭來竟然是人事全非。他突然覺得好不甘心!
他自己的虛偽、貪婪、自私自利,但為了經商失敗,欠下一屁股債的父親,他又不得不然。
「你有心事?」陳美薇倚在浴室門口,探頭窺望他。
季仲桓沒回答,反手大聲將木門關上。
電話鈴聲適時響起,陳美薇接了,她總愛在人前人後,以季太太自居。
季仲桓縱聲長歎,掩不住的疲憊盈滿他布著血絲的眼。多年來,濃濃的鄉愁,總如影隨形緊著她不放。直到遇見雪茵之後。
她的際遇比他好不到哪裡去,可她卻怎麼也不肯承認她在怕什麼?
她是不是完全忘記她曾經愛過他?
為什麼異地重遇她毫無歡喜之色?或者,她已有心所屬,她已經不再愛他了?
返回紐約之後,他花去大把時間,收集有關李察的所有資料,希望以最快的速度解決她的束縛,讓她得以以了無牽絆地重新入他的懷抱。
但,他的希望落空了,他忘記他身邊還有個陳美薇,怎麼能將一切過錯歸咎於雪茵的移情別戀。
「誰打來的?」他偌大的身影步出浴室時,陳美薇正埋首在他皮箱裡的成疊文件上。「你幹什麼?」
「找找看有沒一個叫麥克的客戶,他說他是彼得的哥哥。」她壓根不認為隨意閱他私人的信有啥不妥。
季仲桓大步走過去,忿然壓下皮箱——
「啊!」陳美薇抽手不及,食指和中指給夾得瘀青。「你沒有看到我的手還在裡面嗎?」
「我沒有允許你動我的東西。」
「有什麼關係?我們都快結婚了,再說——」
「出去!」他的嗓音很低很沉的很冷。
「仲桓!」陳美薇在他面前一向懂得示弱,她很清楚,稍稍耐不下大小姐脾氣,季仲桓就會翻臉不認人。
他是眾多男人當中,唯一一個從不給她好臉色看。說她處討苦吃出罷,犯踐也行,總之,她就是吃他這一套;他越是對她凶,她就黏得越緊。
「對不起嘛,人家下次不敢了啦!」以前她也這樣逾越過,他並沒有表示反對呀,今兒是哪根筋不對勁?
「我說出去。」他面無表情地,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陳美薇一回氣提上來,又勉強壓了回去。
「那……我待會兒再過來幫你收拾屋子?」
「不必。」
「仲桓?!」
「我想靜靜點事情。」意識到逐客令下得太過絕情,他歉然地拍拍她的肩。「晚點再給你電話。」
「好。」陳美薇立刻笑逐顏開。「是不是為了邵雪茵的案子心煩?」她臨出門口又問了句。
「回去吧!」季仲桓什麼都不會告訴她的。
雪茵的一切,是屬於他心靈深層最隱閉的秘密,禁絕任何人擅闖窺探。
陳美薇的厚唇囁嚅了下,終究忍住了,有些話她也許會不當著他的面打破砂鍋問到底,可她會輾轉打探喬治,從他那邊施壓,比直接逼問季仲桓有效多了。
她不會任由旁人從她手中奪走心愛的人,尤其是敗給一個比她小好幾歲,幼稚得仍嫌生嫩的小女子,更是絕無可能。
季仲桓是她的,她發誓要不計一切代價得到他!
快速在他臉頰親了一下,陳美薇懷著抵抗外侮的心情,悻悻地開門離去。
電話鈴再度響起,季仲桓伸手抓起話筒,猶來不及說哈羅,對方已道;
「我是李察,少管閒事,否則要你好看。」
短促的嘟嘟聲,切斷彼此的通訊,季仲桓怒火中燒地甩下話筒,復又抬起,撥了一通長途電話。
「我找雪茵。」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只傳來低促的喘息。
「是你?我知道是你,你給我聽好,這件事我管定了,隨你願不願意,我都非管不可。」掛上電話,他抓起外套,旋風似地飄出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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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回來後,丹尼爾就像變成了隱形人一樣,經常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偶爾出現亦是露個臉,隨即又不知躲哪裡去了。
雪茵和他原就十分疏離,這會兒則是更像陌生人,不過這倒給她得以好好喘口氣的機會,不必時時提心吊膽,害怕他會突然蹦出來找碴,或給她臭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