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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洪穎

  「有任何需要跟護士說一聲,我明天會再來看你。」

  如此平靜無波的日子整整過了一個月,她也整整一個月沒使用過自己的聲帶。

  這天下午,他照往常的時間準時出現在病房。整整一個月沉寂無聲的她,終於決定正眼看他。

  「如果你想要的是獨家消息,我可以答應只讓你一個人採訪。」這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只是她早熟的口吻,任誰也無法將她與十三歲的年齡銜接在一塊兒。

  他們四目相接,她看不出他的意圖,只見他微微一笑後,緩緩地以淡然語氣說:

  「我以為你決定一輩子都不說話了。如果你還記得我是記者,你應該也還記得我那天說過的話──我已經不是記者了。」

  她怔怔的望著他,分析不出他話裡的真假。

  「為什麼?」她問。

  「什麼為什麼?」他仍是微笑。

  「如果你不要獨家,何必每天來看我?何必為我擋那些記者?」她滿臉疑惑。

  「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沒答案。」他的態度坦然,看不出半點虛假,至少在她眼裡是如此。

  只是他的回答,令她更為不解。

  「不要想這些了,你願意開口說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接著你要想的是,你還打算在醫院賴多久?半個月之前醫生就想把你趕出院了。」

  他的眼神很溫暖,讓她聯想到三月初春的暖陽,沒有令人不適的燥熱,只有恰到好處的溫暖。

  「為什麼又不趕了?」

  「我幫你求的情。」

  「為什麼?」

  「你的為什麼似乎很多,這是我回答你的最後一個為什麼,接下來你就得認真想想我的問題了。理由是,我不認為你準備好面對一切了。」

  ※   ※  ※

  隔天,他依然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在她的病房。只是今天他帶來的花不再是百合,而是一束純白色的玫瑰。她看見他眼中的訝異,因為今天的她也不同了,不再死氣沉沉的躺在床上對一切視若無睹。

  今天的她,把病房打理得十分乾淨,她身上穿的也不再是病人穿著的病服,相反的是一套淺藍色的連身洋裝。

  他對她揚了揚眉,透露了心頭的疑惑。她則在他尚未開口前,搶先一步說:

  「我準備好了。」

  他小心衡量她的話,從第一天看見她落淚後,她就不曾再掉過一滴眼淚,對於出事那天的情況她也絕口不提,甚至沒開口問過身旁的人,她的父母有沒有找到。她似乎把所有的悲傷小心翼翼的包藏在某個角落,只有偶爾才會不經意地自她眼眸洩露。

  事實上,在出事的第二天中午,她父母的屍體就讓搜救人員找到了。只是他自始至終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告訴她,他一直在等她開口,然而這段時間她卻連開口講話都不肯。

  「你不想知道你父母的情況嗎?」既然她不問,那就由他起頭吧!她該清楚只要走出了醫院,他就再也保護不了她了。

  他整整保護了她一個月,並將她移至單人病房,除了家人外,禁止任何人的探視。一個月以來,除了他之外,她沒半個「家人」來看過她。他猜想,也許是因為怕麻煩吧,此刻的她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兒了。

  他深思的眼正好迎上她清澈明亮的雙瞳。

  「他們死了,我知道。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個。」她的語氣十分冷淡,完全不像她這般年紀該有的冷然。

  霎時,他竟無言以對,不知該糾正她的冷漠,或者接續還沒對她剖析完的現實狀況?

  「死去的人,會希望活著的人好好活下去。」她挺直了瘦小的身軀,彷彿要用盡全身的驕傲,而她睜得偌大的雙眼,讓他看見了薄薄的水氣與一覽無遺的驕傲。

  如果要有這份驕傲才能讓她有活下去的勇氣,他又何須苛責什麼呢?他帶著些許心疼的想。

  從他第一次見她安靜掉淚的那一刻起,他對她就有著難言的心疼。他沒特別深究,只是順著感覺默默為她做事。

  「不要忘了你這句話,往後的日子你會很需要它。」他用刻意的理性與冷漠態度加重了語氣。

  「接下來你要怎麼辦?你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兒了。」

  「你有什麼好建議?」他似乎是眼前她唯一能相信的人了,她再少不更事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不會有誰願意接手她這個「爛攤子」。

  她那些叔伯阿姨們個個恨不得能躲得遠遠的,假裝她不存在。而她更不會有半點想賴上誰的念頭。從今以後,這世上只有她與自己相依為命。這是她一個月來得到的結論。

  「你有什麼想法?」他不明白什麼原因,但他竟能很自然的把她當作成年人般與她交談,而不覺得有任何突兀之處。

  「在我出院前,我是個沒人想接手的燙手山芋,如果我成年了,事情會好辦些。你有什麼好建議?」

  很好,她十分實際。

  「你真的只有十三歲嗎?」他不覺脫口而問。

  「很多情況會讓人在一夕之間長大,我的情況就是其中之一。」

  他搖搖頭,為她老氣橫秋的語氣感到無奈。如果沒發生這些事,她應該不會這樣子吧。

  「你的選擇並不多。等你出院後,你所有的親戚會搶著領養你。因為──」他話還沒說完,旋即被打斷。

  「為了我父母遺留給我的鉅額保險金,對吧?這點我很清楚。所以我剛剛強調是「在我出院前」。等到我出院後,鉅額保險金的消息一曝光,會有一堆親戚爭著領養我。現在你可以說說看你的建議嗎?」

  他不得不直視眼前這個有十三歲外表,卻配上二、三十歲成熟心智的女孩,他必須看清楚,否則很可能下一個住院的人會是他,病因是精神錯亂。

  須臾的沉默之後,他講出想了一個月的結論,儘管那是個十分唐突的結論。

  「你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選擇你眾多貪心的親戚之一作為監護人,另一種是選擇我作為你的監護人。」

  「就選擇你。」她沒半絲猶豫,以果斷的語氣下了決定。

  她的果斷反而引出他的遲疑──

  「你寧願選擇陌生人,也不願選擇你的親戚嗎?要不要再考慮?」

  「你的確是陌生人,不過是個不貪心的陌生人。」

  「你確定嗎?也許我另有企圖。」

  「我的人生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了,錢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如果你是個貪心的人,那麼在那群親戚跟你之間,我情願把錢給你。」

  「為什麼?」

  「就像你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心甘情願對我這個非親非故的人好一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選擇你。」

  一種被她看穿的狼狽情緒油然而起,他一個整整大她十歲的男人竟然被她看透。

  「一個貪心的人,不會為了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辭掉工作,那時的你一定還不知道保險金的事,我說的沒錯吧?」

  「你──」她的話把他的思路堵得死死的,全然找不到出口。

  兩人對視良久,他總算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你連我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姓唐,單名奕,今年二十三歲,曾任X時晚報記者。對嗎?我從護士那兒問來的。」

  再次,她成功的令他啞口無言。

  很突兀地,一個念頭闖進了他的大腦,也許在心裡他才是那個將被領養的人,被一個小他十歲的女孩領養。

  見他無語,她接著說:

  「我的名字叫何似雲,今年十三歲,你可以叫我小雲或者云云,我父母都喊我云云。」最後一句話,她的聲音透露了些許悲傷。

  ※   ※  ※

  寬敞的辦公室,一扇扇光透明亮的玻璃窗將高雄的夜色毫無遺漏的納入,他怔忡的望著愛河,在他身後的男人正以不認同的語氣對他說話。

  「你寧可要一個與你無關的包袱,卻不願回醫院做你該做的事?」

  這個話題他數不清面對幾次了,是厭了更是倦了。要不是為了她的監護權,他很有可能一輩子不會出現在這間辦公室,但以實際狀況衡量,他的父親確實是唯一有能力幫他取得監護權的人。

  「我可以幫你取得監護權,自然也能讓你失去她,如果……」

  「你可以再把我推得更遠,我無所謂。像當初你對媽一樣。別以為我會因為這次的事情回來。」他轉身,堅毅的眼神投射於靠坐在辦公椅上的男人。

  「好歹我是你的父親,你一定要用那種不敬的態度跟我說話嗎?」

  「我還能站在這裡跟你說話,就因為你是我父親。我永遠不可能忘記媽從我後面這片窗子跳下去的樣子,希望你也別忘了。」

  語落,他舉步離開,用力帶上大門,完全無視身後老者臉上流露出的悲傷神情。再一次,他痛恨自己必須無情地掀開那道傷口。

  經過一陣混亂後,他總算順利取得何似雲的監護權,而這一切卻要歸功於他的父親。

  ※   ※  ※

  為了似雲的遷入,他事先找了鐘點女傭將三十幾坪大的公寓打掃過。先前他一個人住,凌亂些也就算了。現在多了一個少女,他的生活也該跟從前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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