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客廳做最後的巡視,下午就要到學校接云云回家,「家」此刻在他心中成了一個奇妙的字眼,一個少女竟帶給他如此的改變,思緒讓一朵暖暖的笑在他唇畔漾開,連他都不曾察覺。
※ ※ ※
生活,對似雲而言有極大的轉變。她再也無法像一朵不起眼的雛菊,安靜地在路旁綻放屬於自己的美麗,她週遭的聲音突然多了起來。她突然成了老師、同學呵護照顧的對象,而她卻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在角落,處理自己心上的傷口,怎奈──
「似雲,下課了,你在發呆嗎?」同學嘉羽站在她的桌邊,眼底流露著擔憂的情緒。
她恍然回過神,才驚覺一天的課又結束。看了教室所剩不多的同學一眼,她的目光轉回已經收拾好書包的嘉羽身上,她顯露的微笑有些虛弱。
「我沒事,別擔心了。等我一下,我馬上就收拾好。」她以最快的速度收好所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要不要請我爸爸順道送你回去?」兩個人並肩走到校門口時,嘉羽問。
「不麻煩你們了,今天我的監護人會來接我。」她望著校門口等待接送學生的家長們,快速搜尋唐奕的身影。
「他對你好嗎?」嘉羽小心翼翼地詢問。
「無所謂好或不好,我還沒真正跟他相處過,但不管好或不好都是我的選擇。」她淡淡的解釋,繼續尋找著唐奕。
「我爸爸說隨時歡迎你到我們家玩,就算你要到我們家住也歡迎。」嘉羽以研究的眼神看著似雲,她不明白,明明兩個人同年紀,為什麼她總有她大自己許多歲數的錯覺?她常覺得似雲說的話、想的事全是她不太懂的,而這些改變全在意外之後出現。
意外之前,她們十分要好,每天中午坐在一起吃飯,順便討論隔天要外叫什麼中餐。在學校,外叫中餐是違反校規的,不過這種挑戰威權的刺激正好讓平淡無奇的一天增添些顏色。
她們每天都要研議隔天的「作戰計畫」,好躲避教官的「追捕」。可是一切在意外之後,全不同了。她不再跟她們幾個死黨一起吃中飯了,笑容也減少了。甚至連她講的話,她都快要聽不懂了。
「幫我向許伯伯說聲謝謝,我沒事,請他別擔心。」她沒看到唐奕,倒是先看到了嘉羽父親的車子。
「許伯伯已經在等你了,趕快上車吧。」
「你呢?你的監護人還沒來嗎?我陪你等好了。」
「沒關係,你先回去,別讓許伯伯等太久。」
嘉羽索性不開口,默默站在她身旁。
「嘉羽,你──」
「我爸爸等一下沒關係的啦,你一個人我不放心,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雖然最近我不太懂你在想什麼,可是我們還是好朋友。」她乾脆一鼓作氣的把心底的話說出來。
似雲有片刻的詫異,不過看見嘉羽臉上固執而真誠的表情後,一股溫暖的情緒在她心上盪開。她不再堅持,反倒輕鬆的跟嘉羽聊了起來。
「明天中午吃什麼?」
嘉羽看她的表情是驚喜的,像是找回了失去許久的寶貝似的。
「我們決定吃王媽媽的滷味,不過還沒決定中午怎麼取餐。明天二、三節的下課時間再討論。」她興奮的說。
「我看這樣好了──」她湊近嘉羽耳邊嘰哩咕嚕的接續沒說完的話。片刻,兩人相視大笑。這一幕正巧讓剛到的唐奕看見,他訝異地看著她臉上的笑容。
「太好了,晚上我打電話給其他人,叫她們不用傷腦筋了。」
似雲正要說些什麼時,一眼瞥見走向她們的唐奕。不消片刻,走近她們的唐奕開口問:
「兩位可愛的小姐,講什麼這麼開心?」
嘉羽吃驚的看著說話的男人,像是無法決定他是好人或是壞人的模樣。
「沒什麼,一些小事情而已。嘉羽,這位是我的監護人。」她的臉上仍有微微的笑意。
「你好。我叫唐奕,你可以喊我唐大哥。」
「似雲,你沒告訴我你的監護人這麼年輕,好酷喔。我以為監護人都老老的,你好帥喔。」嘉羽一會兒對著似雲說話,一會兒對著唐奕。
「謝謝你的讚美,你會讓我高興得一整個晚上都睡不著覺。」唐奕笑答後,轉而對似雲說:
「對不起,忙著整理家裡來晚了,等很久了?」
似雲搖搖頭,沒說話。
「既然你的監護人來了,我就先走了。」說完,嘉羽的眼光立即由似雲身上移到唐奕身上。「唐大哥,再見。」
「有空到我們家玩,隨時歡迎你來。」
「真的嗎?」唐奕的話點亮了嘉羽的臉龐。
「當然。只要是似雲的好朋友我都歡迎。」
「謝謝,我一定會去的。」
不知怎麼的,嘉羽看唐奕的眼神讓似雲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浴室不大,就像他三十幾坪的公寓般,雖小巧卻應有盡有。她望著唐奕好意為她放滿的一池熱水,霧氣由水面竄起,讓整間浴室都熱烘烘的。
水裡溶進了紫羅蘭花的淡香,記得唐奕說他放了一顆沐浴香精球,不知道她能不能適應那種香味,他猜女孩子都喜歡這一類的東西,所以他自作主張幫她買了一盒沐浴香精。他希望她能好好洗個澡,早點上床睡覺。這些話全是他帶她去吃晚餐時說的。
打從進浴室到現在,十分鐘過去了。她仍是定定地站著、望著那一池熱水,除了不著邊際的思緒,她一動也不能動。她努力想移動自己,哪怕是轉身將浴室的門關上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行。但是她的身體全然不聽她使喚,僵在原地。她就像讓那池熱水催眠般,失了神。
唐奕一見似雲走進浴室後,想也沒多想就轉進為似雲準備好的臥室,下午去接她前還沒來得及鋪上新床單。他迅速整理好,站在臥室門邊作最後的檢查,確定一切無誤後,才將門帶上。
走出似雲的臥室,他看向浴室的門,發現門沒關,心想她該不會已經洗好了吧?
來到浴室的門邊,唐奕看見背對門站在浴缸旁呆怔的似雲,一時的迷惑後,他細心的察覺到原來的好意似乎讓她再次面對想忘記的傷痛。
唐奕盡可能將聲音放柔,深怕驚嚇了她。
「怎麼了?」
聽見聲音讓似雲反射性的回過頭,她甚至沒知覺到自己的不同,只是用茫然的神情看向聲音的來源。
那張臉、那樣的表情,還有那兩行淚水,在在讓唐奕為自己的粗心自責不已。他疾速兩、三步來到她身邊,隨手抽了一張面紙拭淨她臉上的淚。只是在同時,她的雙眼湧出更多的眼淚。唐奕歎了氣扔掉了手上的面紙,將似雲抱進他的懷裡。
他抱著她,想藉著自己的胸膛給她一些安全感,想將自己的力量分一些給脆弱的她。
「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似雲悶在他的懷裡,用哽咽的聲音說著。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不過這樣也好,你本來就應該好好哭一哭,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緊。如果你覺得我可以信任,把那天的事說出來會比較好過。」
「我媽媽是故意的,那天她一出門就對我說,下輩子再當她的女兒,她說……她說……爸爸對不起她,所以……」她的哭泣愈益強烈,卻又彷彿壓抑了無數的傷痛。「對不起,我沒辦法,對不起,我好希望那天我也死了,我……」她的雙手抓緊了唐奕的襯衫。
唐奕以原先攬著她的雙手扶起她的臉,堅決的看著她。
「不許你這樣說,要好好活著。」
她的眼淚因為唐奕的話,落得更急了。
「我爸爸在車子落水的那一刻,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要好好活著。接著就把我推出車外。那時他已經決定用一條命賠償我媽媽的恨,就因為我爸爸愛上了我阿姨。愛是什麼?恨是什麼?我根本還沒弄清楚,那些沒有形體的東西卻殺死了兩個人,可是一切的後果、痛苦卻要我承擔。好笑的是,我爸爸愛的那個人──我阿姨──從出事後就沒出現過。這種愛值得犧牲兩條生命嗎?」
唐奕歎了一口氣,這個小他十歲的女孩,讓他無言以對。
是啊,世上有什麼樣的愛值得犧牲兩條生命,那是真愛嗎?
就像他可憐的母親、他多情且濫情的父親……他在似雲身上看見他當年的縮影與悲痛,那種感覺就像在鏡子裡看見另一個他。
這一刻,他所能做的僅是將自己的胸膛出借;這一刻,他並不比她堅強多少,他多於她的也僅是年齡所造就的逐漸漠然。
再一次,他擁她入懷,緊緊地以雙手將纖弱的她圈抱住。
相依的兩個人,任憑時間一點一滴走過,在熱氣蒸騰的一小方浴室裡,各自舔舐自己的過往傷痛。
良久,唐奕輕輕拉開兩人的距離,他不認為應該再任她無止盡的哭下去,雖然眼淚是治療傷痛的良方,雖然她壓抑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