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開,看見是喬,異常寧重的神情,語瞳一懍,整顆心完完全全懸在半空中。這是喬和以淮一起飛法國之後的第十二天,喬一個人來按她的門鈴。
語瞳死瞪著他,問:「殷以淮呢?」
喬不請自進,先拉了一張椅子坐下,兩隻手掌合著,潤潤唇,努力、艱澀地吐出幾句話:
「凌,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才好,殷——在巴黎出了車禍,去——了。」
一切是那麼清晰卻又模糊,先前語瞳還認認真真地聽著喬的話,然而等她聽完,整個人卻傻了,楞楞地、無可置信地問他:
「你——說什麼?」
喬歎了口氣。
「他痛苦的時間很短,送到醫院沒多久就不治了。」
語瞳終於懂了。太駭人的消息,太過驚訝,讓她反應不過來,呆滯得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是怔怔地又問喬:
「什麼時候的事?」
「星期一晚上,四天前。」
四天前,星期一。星期一……星期一……那天她在做什麼?她有沒有一點心靈相通呢?沒有。她那時在做什麼呢?以淮送醫不治的時候,她在做什麼呢?語瞳的心完全處於一種失常的狀態,她只是─直想——要想起來,要想起來,可是為了什麼,又說不上來。
「他人在哪裡?現在。」連問句也是顛倒了的,她忽然覺得自己離以淮好遠,遠得好像從沒有擁有過他。他連這麼大的事也不讓她知道,死了啊!這麼大的事,還要喬來轉告她!
「在法國,已經葬了。」
喬不敢再多說,語瞳看起來呆呆的、怪怪的,他扶語瞳在椅子上坐下,又去倒了杯酒來給她。語瞳順從得像個小孩——坐下,拿杯子。忽地她想起什麼似地抬頭問喬:
「對了,你幫我問殷以淮,呃,就問他……。」
話還沒說完,卻看見喬臉色一變!
語瞳頓時也想不出自己原要問以淮什麼了,她下意識地舉起手上的酒喝了一口,然而那酒完全沒有它該有的作用,語瞳只覺得嗆,又嗆又辣,辣得教人整個胃要翻轉過來。
語瞳突地哇一下嘔吐了起來,吐了滿地,大吐特吐。一口酒能吐多久?吐出來的,無非只是一些又苦又酸、讓她五臟腑肺全翻過來的胃酸。
那一刻,語瞳終於哭出了聲來,號啕大哭,發洩地哭,哭聲在空間裡迴旋,淒楚得令人心痛。
喬再說不出什麼,也走不了。他找毛巾給語瞳擦嘴、拭淚,拍她的背,擁著她。語瞳哭著、咳著,像要咳出心肺那樣可怕地咳,撐著喬的手想抬起頭,眼前卻一片金星……。
她眼睛一閉,人事不知!
夢裡不知是何處,夢醒也不見得知道。語瞳濛濛地將眼睛睜開一線縫隙,白色的光閃進她眼裡。不,不是天堂的光,是醫院病床上的日光燈,她霎時清楚自己只是昏了過去,死的不是她,是以淮。
心裡忽然明白起來,接受起這個事實。知道以淮死了,死了就是不見了,這個人從此在世界上消失了、沒有了,他的身體沒有了,聲音沒有了,只剩下記憶,空空的,抓不到、也摸不著的記憶——
好慘。
她微微睜開的眼睛又閉了回去。如果可以,她多想連意識也關閉,從此不思不想,心也就不會痛。可恨心關不掉,思緒仍在活動,她聽見有人在講話的聲音,是蔓蒂,像在講電話,跟人報告她的情況:
「她還沒醒耶。嗯,我知道,我會在這等她醒來。」
不知喬到哪裡去了,換成蔓蒂照顧她。以淮走了,他們是她在紐約唯一的好朋友。
以淮,她想著這個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像山谷中的回音,碰到山壁又撞回來。以淮死了,死了……。
她靜靜躺著,不肯睜開眼睛,但是眼裡濕濕的有著什麼,她知道自己又能哭了。閉著眼也能流淚?
合著眼,眼前只有黑暗,像是一片底幕,隨時可能放映各色各樣的人生,而以淮的人生已經走完了。她的呢?她恨起以淮來,他走得乾脆俐落,留她一個人心碎泣血,與其這樣,不如死的是她還好些。
但是不行,生命的奇妙就在這裡,該死該活,都像是注定好了的。上天既然要她活著,她就得面對屬於自己的一切——美的,不美的;快樂的,悲傷的。
她沉沉躺著,靜靜去體會這個事實。花謝花開,春去秋來,有生,就有死。以淮走了,她被送進了醫院,也像是死過了一次,該醒了。
醒來吧。她告訴自己。
語瞳忽然打開眼睛,悄悄坐了起來。時間混淆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蔓蒂在病床邊的沙發上睡著了,夜似乎已深,就連醫院也安靜得出奇。語瞳不想驚動蔓蒂,輕輕跳下床,走到走廊上打公用電話。
喬今天剛下飛機,累得非睡不可,被語瞳吵醒,他聽見語瞳沒頭沒尾的,卻又有條有理地問他:「以淮下葬了?為什麼那麼急?」
「耶誕節快到了,到時候大家都要放假,怕麻煩,所以趕著辦了。」雖然語瞳問得唐突,可是喬仍是什麼也沒過問。既然人能下床打電話,應該就沒大礙了吧?
「你也知道他沒親人了,台北的那些,他是不承認是親人的,所以可以辦得很簡單。」
淚水撲簌簌的又要落下,語瞳忍著哽咽,要把事情弄清楚。
「什麼樣的車禍?在哪裡?為什麼?」
「殷開著租來的車,速度太快了,晚上視線又不好,整輛車不小心翻下公路。」
就這樣?就這樣?一條美好的生命就沒了。語瞳渾身顫著,握著拳的手指甲深深陷進肉裡也不覺得疼;緊咬著唇,她強自鎮定地又問:
「台北那邊呢?你通知他們了沒有?」
「說過了,」喬頓了一下。「不過我想他們不會在意殷活著還是死了。事實上,他們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現。凌,你知道,殷在醫院留了遺囑,是合法成立的,我也在場。」喬恢復他律師的本色。「他要我把他的財產都轉成現金,凌,他留下所有的錢給你,一大筆錢。」
錢,與生命比起來,錢是最無用的;再多的錢,也買不回一個人的生命。語瞳像是完全沒把喬的話聽進去,她只問她想問的:
「以淮葬在哪裡?」
「巴黎郊區。」喬低聲說。
「帶我去。明天。」語瞳只說了這句,就掛了電話。
在巴黎近郊,那墓園靜靜躺在一片綠茵之中。
日影遁去,細雨如塵,灰蒙的天空下,語瞳一席黑色長大衣,從機場直奔墓園。喬領著她,緩緩踩過落葉堆積的小徑,吸滿了雨水的落葉,發出簌簌的聲響,孤冷寥落,一種逝去的聲音。
他們走向一個長圓形的墓碑,沒有悼文,簡簡單單,刻著以淮的名字。語瞳癡癡站在那,癡癡望著那墓碑,然後就在那片草地上坐了下來,絲毫不覺草地的濕冷,頭也不抬地跟喬說:
「我可不可以一個人在這裡坐一下?」
喬默默點頭。
「我在外面的車上等你。」他走了。
在那冰冷的墓碑前,語瞳放下了她帶來的一束鮮花——白色的玫瑰在細雨中看來鮮活而嫩麗,卻怎麼也帶不來生命的訊息。
在這片綠色的、安靜的土地下,長眠著她的最愛。
愛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那麼辛酸、那麼痛苦?人都死了還不罷休,還要留著折磨活下來的人。
癡癡地,語瞳從下午一直坐到黃昏,坐到幽冥的夜慢慢為四周帶來了死亡的孤寂。
淚水悄悄順著語瞳的眼角滑落。又能哭了,雖然心死,卻還不是行屍走肉,日子仍是要過;她終於站了起來,長久不曾移動的雙腿幾乎麻痺,她再看了那寂靜無言的墓碑一眼,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墓園。
外面,喬果然還在車上等著。語瞳開了門,歉然地說:「對不起,我忘了時間。」
「沒什麼,進來吧,外面很冷的。」喬替她把門再推開了些。
那夜,她夜宿巴黎,以淮生長的城市……語瞳不禁想起,以淮曾經說過要帶她來巴黎的,現在她已在巴黎了,不過卻是一個人——那種難言的淒苦,再度籠罩了她。
晚餐的餐桌上,語瞳幾乎是食不知味地嚼著喬所介紹的美食。喬不由得為她以後的生活擔心。
「殷留下來的錢,我會很快處理好交給你。你準備回台北去,還是?」
「會回去一下吧。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如果不回去見見家人,怕他們擔心。」她喟歎。「但如果在台北住下來,我家人的關愛可能會教我更難過。再說,我在紐約的課也還沒結束,總得有始有終。」
語瞳理智的言詞令喬打從心裡贊服。好個堅強的女孩,以淮呵以淮,你怎麼捨得拋下這麼特別的一個女人?
「紐約的那間公寓是殷租的,你可以繼續住下去。」喬鼓勵地握了握她的手。「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