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月餘,她早清楚這天下之大、情勢複雜,失了妲己和啞僕,她這失了形貌身份的醜無艷到哪兒都得由人拿捏。她很認命。
「好菂菂,」忍不住屈膝半跪,搓撫她發,望江關三十年難得柔情,語音輕顫。「是我太小人,讓你難過了。」
「不,」她慘笑:「是我沒用,到哪兒都累人。」以前菡姊兒總為她不出宮門,而今……即使她泰半不懂,方才倒也聽出他為她費了不少唇舌。
「快別這麼說,你學得很好,讓我幾乎就要忘了,僅僅一個多月前,你還是個眾人呵護的寶貝公主吶!」他急說,真的不想見她低落。
她怔怔瞅他一會兒,欲言又止。
「以後跟著我姓望,人前得叫爹,成麼?」他柔聲,商量語氣。
其他的等以後再慢慢說,現在他還有事,而她看來累了。
穿透過他,女娃娃悠遠出神。
「菂菂?」怎麼這彈指便睜眼睡熟?
輕歎息,望江關抱她入室,攏密被褥。
這丫頭……
第三章
醒時總覺得她通透得可怕,困著又老像丟失了魂?
揉捻紙折,他為她點上一燈。
歡會盛宴,今晚他注定遲歸,看著炕床上的她氣息平勻;夜半醒來,希望她不至怕黑才好。
半晌──
「欸,望江關……」
為防下村露重,他正背對她寬衣。
不動聲色整齊了褲頭,他回轉。
「爹就爹,我都依你……」立坐床尾,她那未著鞋襪的腳丫前後踢蕩,慧黠巧笑,明眸清亮亮地,極像是……壓根兒沒睡過?!
「可你以後別再騙我囉。」輕走近,她接過他手上外袍,為他結襟繫帶。「你既不讓我死,就別怕我活,要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麼做人,你那時還不如讓我成了魂鬼較好。」
他望她,一時沒了章法。
晚風亂竄,須臾間明滅燈花。
這日,那個叫豐兒的男娃和婦人在村口散步時看見一窩棄狗。
「狗狗耶,娘……」比起之前的夢,豐兒似乎長大不少,跑跑跳跳精神飽滿地像匹小馬,凍出兩管鼻水的國字臉更是潤紅撲撲,咻一聲吸回去咧開純笑。
「嗯……」比起來,婦人神情陰鬱許多,看著遠方皚皚山頭恍惚失神。
「豐兒可以養他們嗎,娘?」男娃拽著娘親衣裙直問,幾次後才有反應。
「啊?」婦人茫然歉笑,低矮身子時撲灑淚花:「豐兒餓了嗎?」
搖頭,小手捲袖,極熟練為母拭淚。「乖娘不哭喔,豐兒嗅嗅。」
她笑了,和那婦人一起。近來跟著望江關學話,她知道這是望家寨裡大人用來哄小孩的土語。
「走吧,」強自振作,婦人牽起男娃的手,緊緊緊緊,像怕丟了似的。「你太叔公他們明天要來接你,娘還沒為你整頓收拾呢。」
「喔。」豐兒戀戀不捨看了小狗們一眼,到口的話終是嚥了回去。
觀望著,她的心無端抽疼。
不是為了那窩肯定活不成的棄狗,而是男娃娃那不勝為力的憂傷眼神。
觀望著,她不知不覺挪了腳步跟去。
越走越遠……
「她這樣沒日沒夜地昏睡,到底多久了?」黑暗間,望江關神情緊肅,低聲但不帶愉悅地問著身旁老嫗。
「兩、兩天了吧……」老嫗微微顫抖,主子向來親切,平日對誰都是有說有笑,這般斂了聲沉了氣的模樣,她還真沒見過。
「只兩天?」他放下脈枕中的手,極輕,骨瘦如柴,灰白間全無光澤,死屍都比她看來健康。
就連這屋內都不像只兩天沒人,望江關輕哼,以掌推窗,日頭終於落灑進來。
光線讓老嫗欲蓋彌彰的事實一目瞭然。
他倒抽,耳邊聽得老嫗抽腿後縮的聲音;砰然跌翻門邊一地散落的食器,驚怪惶叫,匡琅琅狼狽作聲。
這這……怎麼回事?
炕床一角,她頭臉垂落、半埋被褥,身上衣著和他離家時相同,之前好不容易稍稍豐腴的臉頰凹陷回去,眼角屎淚堆疊,亂發生油,糾結著隱隱生臭。
「菂菂,別睡了,醒醒!」無暇理會老嫗情況,望江關又急又惱,拍她搖她,已不是憐香惜玉的力道,然而她毫無反應。
他咬牙,一口氣掀翻被褥──捂悶多日的汗漬沒想像中熱烘難聞,但她手腳不知為何創痕纍纍、青紫斑斑,不少傷口都已化膿生瘡,甚至侵蝕見骨,沾了週身布質,血污點點……
「啊!」老嫗剛爬起來,見到這般景況,差點兒又昏厥了去。
「先給我燒桶熱水來再暈!」他回覷,再好脾氣也不由得厲了聲。
腦間一抹想殺人的衝動倏忽來去,他隱忍,卻克制不了心底抽疼。
地板上至少七八盤分毫未動的餿食全灑了,長霉的長霉,生蛆的生蛆,空氣沉濁,明顯飄散腐敗味道。
「我……明明該送的東西都給她送了吶……」老嫗哭道,腳軟了硬是無法起身。「菂菂姑娘……你作鬼也別別來找我啊……告大娘不是有意的……」
他連歎氣的時間都沒有了。
外出甫歸的包袱還結在身上,大步繞過呼天搶地的老嫗;打水、燒柴……
無暇思索其他,此時此刻,他一心一意只想她活。
※ ※ ※
啦啦啦……啦啦……
向晚。日暮西沈。倦鳥歸巢當口。
四鄰炊煙裊裊,望家寨主屋外亦緩緩浮出一影。
啦啦……啦啦啦……
影子越見清晰,越發真實……
日與夜交替的瞬間,天色驟暗,出落一女子身形,手舞足蹈,妍顏生輝。
啦……啦……啦啦……
嘶……咯咯咯咯……喵……啪擦咚當……汪、汪汪、汪汪汪……
望江關的座騎受驚。籬笆前正圍著母雞啄食的雞群也嚇得躲進羽翼。一隻半瞎貓咪急著竄上屋簷時踢下數片破瓦。幾條各缺了耳朵、鼻子或四肢的癩痢狗兒邊退邊對「她」狺狺嗚嚎。
「噓……」歌聲稍歇,她頓了頓。
「別吵別吵,我是魂,不是鬼,傷不了你家主人……」說著踅至馬兒跟前,眼對眼,語氣嬌嗔:「你啊你,又不是第一次見我,怎麼這麼不禁嚇,昨晚還差點把他摔下來……沒用的東西,哼……」
馬兒遭罵,卻也拿這飛來蕩去的魂魄沒法兒。
本來萬物自太古繁衍,雖說人類獨樹一幟,卻漸漸失了天眼不見靈動,可它老馬不,早先它就知道那醜得不像話的無艷公主透著古怪,果然,還沒幾天哩,它才正開心主人這回北上西極只帶天缺不帶她,心滿意足吃著西極境內獨有的芳美草秣,誰知主人轉回來牽它時背上竟多了一個包袱,不,正確說是包袱上多了一團東西!嘶咿,可不就是那做了主人義女的菂菂嗎?雖然形容改換美麗許多,但那惡形惡狀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嘶,竟仗著自己魂魄無重,攀了主人肩頭當畜生騎,咿,它心疼啊,最是崇仰敬愛的望家主人……
「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後不騎他就是了,」影子似懂心語,點著它鼻頭說:「不過他自己讓我騎的時候可不算喔!你偏心你家主人我管不著,是非黑白卻要清楚,我從沒求他什麼,是他自己要攬麻煩的。」
嘶──它悶哼,別了眼光看星星。
她低笑,飄上樹頭玩衣裙。
什麼都停止了、消弭了,蟲唱唧唧,這夜初片刻好寧靜──
「行了天缺,你和菂菂年歲相近,接下的事你不便幫忙,先去休息吧……」
良久,望江關的聲音從屋裡傳來,一魂一馬,不約而同轉了同方向看去。
天缺似有微詞,兩人比手畫腳的身影在窗紙上交互抖動,最後還是望江關打住了話題。「我知你急,不過現下最重要的是把人救醒,告大娘虧待菂菂的事我自有腹案,不過一切還是得等問過菂菂再行處理,總之你先睡,一會兒我把菂菂身上傷口處理完了,晚間還得靠你輪流和我守著,這出氣多入氣少的病況著實詭異,我也沒把握是否治得了她,咱還是先把力氣省著,節外生枝對菂菂沒好處,對吧?」
嘎吱──
想是望江關勸服了他,一會兒,天缺推門而出,忿怨憾恨的神情減了不少,行禮如儀後直直往老馬走來,唉,心焦歸心焦,該作的活兒還是得干,他解下老馬身上縛具,歷月奔波,大家都累了。
嘶──
走回廄棚前,老馬忍不住回看那魂……
輕飄飄地,滿臉好奇,乘著晚風撞進屋裡。
哎唷!
它就知道,這蠢公主連路都不太會走,還學人家扮鬼。
唉,主人能者多勞,不過命也忒苦。
嗚呼哀哉,嘶──
※ ※ ※
蒸氣氤氳。暖暖。窗牆外左支右絀摔進一影。
跌得狼狽,不過無關痛癢,她很快起身,轉轉,對著浴桶前正襟危坐的男子燦然一笑,飛身撲來。
「咦?你在作啥……啊……」影子很開心,咻咻穿越桌椅床鋪,不小心扣了椅腳接榫,她沒事,可浴桶裡的本尊登然見血,又一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