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賀主子大婚、早生貴子、金玉滿堂……」酒盞連杯,饒是他刻意鍛煉過的酒力也自有不勝。
苦笑著,心底清楚太叔公讓他早早生子的原因。娘親這兩年公開與居明叔叔走近,他的身世,頓時又成頭人們猜忌顧慮的話題。
所以……他漫想……所以這場結親不過是讓鏡鎏取種……所以,腳步遲疑……所以他和鏡鎏都是教人利用……
嬰孩出世,他這名義上的嫡脈便可易人,長老們有個打從娘胎便在手上掌握的少主,一切便無須如此虛假了吧?!
「快去,春宵一刻值千金,」幾位頭人師父催他:「早早添了白胖男娃,讓老主子天上安心。」
嘎吱──
新房裡,鏡鎏覆帕端坐。
豐兒踟躕,對這長上五歲的姑系表姊,他打小便敬畏居多,遑稱柔情。
「請主子親揭喜帕……喝交杯酒……」喜娘主禮,他一一照做,臆間亂針如麻,倒盼望這煩瑣小節無窮邊盡,持續著地老天荒。
可,終究只剩他倆。
以及菂菂?!
「小心!」他眼尖,發現一身錦服的新娘竟暗藏短劍。
「別碰我!」鏡鎏淒嚷:「否則我跟你同歸於盡。」拚了命的砍法,豐兒得抱著菂菂翻地數圈。
「為何?」桌底,他問的是菂菂。老這麼突然出現,不顧危險……
「我不讓你娶她!」菂菂在哭,摟著他頸子不放。「你說要做我家人的,我不要你變,我們一輩子做家人好不好?」
「危險!」鏡鎏殺勢又來,他以肉掌相搏,鮮血淋漓,菂菂莫名其妙的眼淚卻讓他更痛……
「不要喜歡別人好不?」她還是說。
鏡鎏不見,喜房也不見……
黑暗間,他只聽見菂菂一遍又一遍問。
你是不是喜歡錚錚?
唉,「饋神」期間人忙事繁……
連睡夢也一團糟糕!
撐頭坐起,望江關瞥見幾上服飾,窄衣寬褲、白布纏巾,照例由菂菂一手打點,井然有序。唉,他再歎,聽那房外靜悄,肯定又教她搶溜出門了!
自從「立馬」那日,她老躲他。
「關哥哥,關……」摔不及防,錚錚興沖沖推簾而入,卻見他晏起不整。
那披髮敞襟的姿容教她俏顏頓暈,情郎跟前,恁她多高身份都得當然放下,芳心激越,不像自己。
「菂菂不在,你自個兒招呼可好,」微笑以對,望江關一貫斯文:「我換上這西島儀服就來,時辰將屆,一會兒得煩你邊走邊說……」
今日「饋神」輪南村海祭,村民以西島為主,他為人共主亦從善如流。
「喔,那我在屋外等你……」錚錚邊退邊說,本想伺候更衣的想法,終是靦腆壓下。
唉,一早三歎。
菂菂到底上哪兒了啊?這西島包頭怎系怎歪……
※ ※ ※
唉,「饋神」期間人忙事繁……
連想事情都不得安寧!
「菂菂,你在那兒啊?望大哥要急瘋了!」過午,屋下遲末末四處尋人。
「怪了,先前不是還見她在院裡削芋嗎?」告大娘手持菜鏟,一干主婦亦幫忙出聲:「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
「該不是往南村尋主子去了吧?」有人問。
「望大哥剛去過,又往別處尋了……」遲末末答道,眼光落向天缺快馬行處。
天缺大笨蛋!她忍不住,菜刀拿起便在芋薯上輕刻「缺」字……
和早先劃好的「壞爹爹」一道,輕悄悄小心擺好,人卻呆了。
嗚……她幹嘛啊,連對著兩顆芋薯都呵護翼翼!
煩!煩死了!
屋瓦上一干芋薯惹她心煩!
叫「父王」和「皇儲」的那兩顆放爛了待會便丟;叫「木蘭」和「昭君」的乾淨淨在一旁擺好;懷裡兜了一條「妲己」遺世獨立;刻著「啞僕」二字的早削好在籃裡等著……
眼前,就那顆劃上「錚錚」的瘦長芋薯最是礙眼。
忍不住將它拿離「壞爹爹」更遠,再遠……
「天下多大?!為何你執意在這兒?為何你偏生喜歡他?」一個人嘟噥對著芋語自語,言辭懇切:「其他人不行嗎?你明知他是敬你居多,卻還費心盡力……」
「菂菂……你在就快出來吧!」遲末末不放棄喊道:「告大娘要那芋薯熬粥,望大哥……望大哥只差山上沒找了……」
「煩死了!」不理屋下叫喚,她索性爬得更高。
有日幫著望江關檢修房頂發現屋脊好玩,自此無事便愛爬上坐坐。天高海闊,陽光晃晃;浮雲蒼狗,風好舒服。
她睡著。
夢裡全是錚錚。
嫵媚嬌妍的錚錚,風情萬種的錚錚,成熟優雅的錚錚,眾星拱月的錚錚;男人女人老老少少都喜歡的錚錚,可她偏不,就不喜歡!
「你到底怎麼了啦……」昏沉間,她被輕擁入懷,熟悉低歎,是望江關。「老這麼漫不經心地睡,不栽落也曬傷一半……」
「唔,你回……」她原想佯裝平常,可話到嘴邊,眼淚直掉。
怎麼啦?她也想問自己究竟怎麼啦?!
如果她知道就不用來烤太陽了,齜牙咧嘴,不經提醒還真沒感覺,原便略顯浮腫的臉一定更醜了。
「不要看!」她蓋住自己。
忽然懂了,那是妒忌……
因為錚錚有她沒有,而她更氣自己原本該有,可教藥術控制,一時難解。
「不看怎麼幫你上藥?」望江關皺眉,端察她竟連手背、頸肩都曬傷了。
「那我自己來,」她欲搶,更想他走。「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別使性子……」他堅持,涼膏點上她臉,「這世界除我,大概連你菡姊兒都已管不動你,」彈指殢淚,指腹輕推,勻抹她傷處點點。「你啊你,空學一身細心顧人的本事,怎麼就獨獨虧待自己?」
嗚……為何他不乾脆是個壞爹爹便好?
壞爹爹就給錚錚了。壞爹爹就不會讓她變得這般奇怪。
壞爹爹就不會讓她哭了。壞爹爹……嗚……疼吶……
壞爹爹的藥都是制來專整她的啦!
暮色低郁,兩人並坐,歸鳥迂迴,勾月漸明。
好難得,望江關沒逼她下去,涼藥抹完也便杵著,彷若他就專程來找她乘涼,看夕看雲,看港看天。
「欸,今日「饋神」閉幕,我記得,下村晚間有場煙花盛會……」港灣那頭,愈漸擾攘的人潮提醒了她。
這會兒,望江關該是人家主子,教她多佔,踰矩了。
「嗯。」他淡應,不以為意。
煙花會重要,菂菂也重要,自然是一件處理過一件,他堅持。
「去啊,別讓人說我礙著你,」她打趣,語氣裝小,就像大伙眼見為憑的菂菂,四年來不高不長丑不隆咚只偶爾怪得可愛不全惹人嫌棄的菂菂。「不然一會兒教錚錚尋來,你那套與她對款的苗衣可還在後院晾著,沒法兒討她歡喜喔!」
「你……」望江關轉頭,看她半晌,欲言又止。
「我什麼?」談笑站起,忘了自己枯坐已久……
「你果然在意錚錚。」好大刺激。
「哇!」她腳一軟麻,紮實實跌進望江關懷裡。
「別走,」他捉她,牢扣不放:「把話講清楚再說。」
「講什麼……啦……」她掙扎,回望卻登時怔惘。
「你在氣我對吧?「立馬」那事?」望江關臉上懊惱,那表情怕是連他自己都陌生。「我沒認真讓天闊和錚錚對你道歉,教你受委屈了是不?」連日苦思,這是他唯一能找出的答案了,只盼能尋出補償方法,讓她重拾開心最好。
她搖頭,又點頭,臻首垂落,好半晌不見表情。
「那日情形如此,換我是你,也會這般了結……」許久抬頭,她目光飄遠。「本來「立馬」便是儀式大過實質,錚錚自願領罪,大伙念她美麗多嬌又是外族,加上你師父兼主子護航,望天闊火氣再大也都得消,這樣睜隻眼閉只眼解決最好。」
「可你……」望江關不懂。
相處多年,菂菂從不在乎自己容貌惡丑,遭人譏嘲也不大留心?他更不懂,這麼久都不計較了,怎地突然介懷?
「可我本來就是真兇啊!」她嗤笑,別轉頭去。
「呃……」望江關一呆。這答案不無可能,但他真沒想過。
「除了我還能有誰?那日「玥池」祭儀,最後連天缺和末末都讓我差去送點心了,整個上村大概不剩五口人,午睡有之,幹活有之,真要查起,還怕我變法術抵賴嗎?」她歎。「但,望天闊從頭到尾沒給我一個理由……」
「哪怕他只說因為主屋最近也好,」她哭了,惹得他心間一抽,長臂不自覺環攏。「可他沒有,就一口認定;就像大伙後來莫名其妙原諒錚錚一樣,沒人想過鏤媽隨錚錚整日與你形影不離,壓根不可能做這事,就因錚錚她美、她人緣好,事情便算了結,雨過天青……」
「憑什麼?錚錚憑什麼?」面對望江關,幾日來努力克制的怨懟情緒便崩潰了。「憑什麼代人受過?憑什麼故作大方?憑什麼義正詞嚴?憑什麼……嗚……憑什麼樣樣都做好兜好……嗚……」作啥這樣掛意錚錚,她不要,這般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