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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風聆海

  「多心丫頭,」他啐她,目光含笑。「讓我睡了這麼久,沒人找來嗎?」

  「有啊……」她從不誑他。

  「透早,任爺爺便來跟你辭別,說是不想對著祭典人吵,打算和居明爺爺一同到鯨島上逍遙幾天,」掰著手指,如實數來:「後來太叔公、礦村頭人、告大娘、望天闊、海爺爺……都來找過,我說你和任爺爺去了居明爺爺那兒,正午大典前必定趕回,他們就都說那大典上見也好沒啥要緊,一個個走了。」

  望江關失笑,好一招收放無痕的「順水推舟」,東霖沒了這鬼才多端的無艷公主,怪不得這些年撐來辛苦。

  「對了,錚姊也找過你。」她幫他解發,一股股拆卸梳開。

  望家男子不似東霖有半披散發之風,總是結辮盤實,再用素冠繫好。

  「錚錚?」望江關漱口淨臉的動作頓了頓。

  「是啊,她說大典前你若得空,便請到「老地方」會她。」閒話隨脫,她說著渾不在意,取了豆粉和水,輕柔柔抹上他發。「你這頭髮可以和我木蘭皇姐比美呢,幾年前我看過一次,又直又亮,菡姐兒偷帶我在夜裡御風飛行時見到的!」

  「想家了嗎,菂菂?」心思飛快一轉,望江關挑了最直覺的問。

  大典當前,錚錚那頭勢必是趕不及了,頂多接下幾日,做主人的多用心,盡力讓賓客盡歡、不生嫌隙便行。

  「家?」她笑:「我在家啊,想什麼?」

  「難道你真打算一輩子待在望家寨?」太愕然,來不及察覺心底過喜。

  妲己呢?西島呢?東霖呢?公主呢?說到底,他們不過相依四年……

  可那熟稔卻似大半人生,連他也不由得怔忡惘然。

  「等你真準備趕我時再說囉……」還笑著,她汲了筒清水放好。「剩下,你就脫了衣服安心洗吧,我去煮飯,保證不偷看。」調皮轉開,腦中想的全是前幾回夢裡故意鬧他的好玩模樣。

  原來,她偶爾在夜裡遇到的豐兒,都是望江關不自覺的夢。

  苦哈哈居多,小時候的他真沒幾天快樂。

  虛掩柴門,她淘米洗菜。

  水聲嘩嘩,一同屋後。

  ※   ※   ※

  伏暑天悶,「饋神祭」進行幾日,平時防守甚嚴的望家寨難得洞開。

  多年來「有無灣」的「望家港」在國際間打出名號,傳統上以追思禮祭為主的饋神習慣也漸漸摻上不同精神。海上陸上,鬧哄哄擠進人潮,觀禮有之,商貿更甚。

  這早,望江關等人依俗前往「玥池」祭祖。

  嵢稂山系唯一隘口,也是「望苗大戰」結束之地。

  當年,望江關的父親以一當關,死守著讓余將殘兵捲逃回來。

  打竹板,說風涼,想我年少走四方

  走四方,多荒唐,望家老寨得稱王

  得稱王,為安邦,年湮代遠漸不詳

  漸不詳,亦無妨,有我老漢絮絮張

  絮絮張,沸湯湯,流言漫漫定難匡

  定難匡,便遭殃,誰……

  「怪了,那人在屋外敲打半天,到底想說什麼?」廚房裡,她放下手間紗布,側耳細聽。

  ……代桃疆,坐中央,歷月經年累風霜;累風霜,富家鄉,山南山北聲名……

  「別聽了,菂菂,」身旁,約莫二十來歲的一位乾瘦姑娘輕聲細說:「那人想說什麼是假,盼著討賞才是真!」

  「討賞?」

  「是啊,那是唱「蓮花落」的乞兒,專往大戶人家門口遊唱說嘴,因為多是揭人陰私,所以被講中的人總是花錢消災,請他遠遠離開最好。」

  「原來是這樣啊……」她好奇,「那如果,被講的人硬是不給錢呢?」

  「乞兒就會越講越露骨,甚至造謠生事,鬧著那家人雞犬不寧。」姑娘打了個寒顫,磨著米漿的粗手頓了頓。

  「別怕末末,是在講我們家呢,不干你事。」她知解,柔笑。

  這姑娘便是常在望江關夢裡出現的女嬰,每逢寨裡有事,他總記著將她調來幫忙,趁機重酬,好讓她帶回去貼補家用。

  「可也不能讓他繼續亂講啊,主子人善心好,我這……」遲末末窮掏碎銀。

  「別急,我還想聽,」她阻止,只將窗牖推著更開,「最近告大娘和雲表姨都忙,我正悶著沒人講故事呢!」

  「欸……」遲末末一頓,不知怎麼回話才好。

  「再說,望家寨的確怪俗忒多,」指向屋外大埕,語氣不爽:「看,明明天熱,卻硬是不給馬兒喝水!」

  那是「立馬」,寨裡表彰老主子戰馬的儀典。傅聞有回殘軍深陷東霖包圍,那馬為了主人需水,硬是絕食不飲,後來更衍出男子將座騎絕食兩日後賽馬的習俗,說是魁星將一生吉兆,遇戰皆捷。

  「還有這個,」矛頭轉向遲末末這幾日偷空在市集上販賣的紅繩,「沒事男女還在脖上自綁紅繩,怪醜的不是?」

  「呃……」不是兩日前才解釋了!

  望苗大戰最後,苗妾銻銻隨著老主子同劍自刎,村人感佩,每年饋神時節,夫婦情侶皆以紅線繫頸,以示愛情堅貞。

  「這樣過分,拿人家元配親娘怎麼看待?」她怨不平,還是為了望江關!

  「唔,也對……」遲末末努力思索,呆了。「大家從來都是這麼傳這麼講,沒想過其……」

  「咦?怎麼不唱了?誰讓他停啦?」她急急出奔。

  沾著米漿的手指兀自滴水。

  「天缺?!」瞧,那正打賞乞兒的黑瘦男子可不是……「哇!」又叫又跳,直把遲末末也惹出來探看。

  「望大哥。」細聲如蚊,卻已是遲末末面對男子的最大極限。

  天缺溫和一笑,領著兩個妹妹,帶頭走進家門。

  「等、等等,天缺你讓那乞兒別走好不,我還想聽故事……」她不專心,扯著天缺衣袖,濕滑黏膩的米漿全數沾上,這件特地為了見她而穿上的新衣又毀了。

  「菂菂……」他用口形說,神色不怒自威。

  「好嘛好嘛,不聽就是。」咕噥著,她嘟嘴吐舌。天缺越大越跟望江關當主子的那面相像,還是四年前她剛遇上的小啞巴哥哥好玩。

  天缺怎知她想法,還以為菂菂女兒嬌態,柔順依他。

  心歡喜,想為她撂發,卻讓她輕巧躲開。

  「嘿,你回來的趕巧,」她跑著,比院裡自顧自玩的一群小貓還快。「末末正教我做望家涼糕,一會兒你吃了順便幫我給頭人們送去,天熱山遠,拜託啦!」

  ※   ※   ※

  嘎∼∼

  漸近黃昏,剛從「玥池」回來的人群或三或兩,全擠在主屋前涼棚歇腳。

  那是臨時為「饋神祭」所搭,每日由主祭的「上村」準備茶點,遲末末便這樣由「舊苗村」調來,主供告大娘等一干主婦差遣。

  「醜八怪!這一定是你幹的!!」

  突地,一陣怒沖沖的嘶吼傳遍主屋內外,漸趨漸近。

  她原在屋裡濾茶,聽到聲音與遲末末偕同走出,一邊揩手。

  院裡,望天闊正教貓狗大軍團團圍住,老少雞鴨啪啪助陣,鴿群半空壓回。

  「欸,天闊哥,你確定自個兒找對了嗎……去……」笑靨嘻嘻,小動物一哄而散。「咱家和你同姓,望家寨應該也沒人姓「丑」吧?」

  「我就是要找你!」醜八怪還伶牙俐齒,以後準沒婆家。

  「嘿,原來我聽錯啦?」渾不在意,她轉頭對遲末末說:「方纔咱在屋裡分明聽著,可不是一個姓醜名八怪的嚷嚷嗎?」

  涼棚裡聽懂她一語雙關的人全笑出來,望天闊面色鐵青。

  「天、天闊哥,你也知菂菂她外來的望家話說得不好,您大人有大量,別計較了吧!」遲末末眼見情況不對,趕忙搶出圓場。

  這會兒望江關和天缺不在,餘眾又是看熱鬧或幫襯居多。

  「我看是學得太好了吧!」望天闊悶哼,原不是斤斤計較的性子,可瞥眼瞧見那奇醜又不知收斂的怪臉,忍不住更加嫌惡。

  「承蒙謬讚!」她也氣,每回看到望天闊便想起啞僕慘死,多為望江關不值,竟收了這麼個莽夫作徒弟。

  她東霖這兩個「得天下」「平天下」的公主若真有用,又怎會讓人十數年困鎖深宮,更遑論大難來時,欲殺後棄各自逃奔……

  「你……」望天闊怒極,不自覺掌間生風,腳下氣蘊。

  遲末末教他聲勢一嚇,腳步絆跌,狠狠摔落硬地。

  「喂!你怎麼這樣便打人啊?」她亂嚷,搶上察看遲末末傷況。

  絲毫不管望天闊長拳蓄髮,情勢危急……

  碰──

  拳掌交接,遲末末只覺自己快昏。

  先前讓菂菂差遣到「任家酒肆」取冰的天缺及時趕回,就擋在她們身前,還招有致,門戶守緊。

  「果然,我就猜這些年你跟著師父一定偷學不少!」新仇加添舊恨,望天闊虛攻轉實,手下無情,以拳。

  天缺沒法兒,只得招式盡出,對掌。

  拳走厚實,掌翻輕靈,這原是望江關武術要旨,依著學徒資質而有不同教法,較勁起來,竟也難分難解,各有千秋。

  人群圍攏,瞧熱鬧有之,驚噫有之,誰也沒想到從來便被當僮僕養大的天缺竟如此武功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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