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菂菂,」望江關輕喚;看不見她,卻知她仍害怕:「下次……」
「下次你別這樣了!」她搶話,止不住哆嗦,牙關咯咯作響。「要不等我學好游水再跳,至少我還可以拚著救你。」
「菂菂……」真被感動,暖意湧上心頭,雖然他從沒打算尋死,方纔那點風浪,對他這打小站樁立睡之人也不過尋常顛仆。「我……」
「我、我想起來了!」二次打斷,忽然她又叫又笑,指著遠方那處漸行漸遠的風團嚷嚷。
「快,跟著那雷電走!」她高喊,放了他跌跌撞撞直奔舵艙。「我夢過,真的,還有會跟船艦比快的大魚,好多好多,一隻跳的比一隻高……」
「是海豚!」潭十洲眼睛一亮:「對,那島有海豚棲息!」
※ ※ ※
雨過天青,真像夢境。
眾人身上猶濕,踩在腳下的粗糙顆粒卻提醒人在現實。
「真是星狀結體!」海叔輕掬一捧,顫抖不能自己。
去夏,他兩兒一孫為探這島命喪幽冥;今秋,是否老天垂憐,讓他為多年來前仆後繼無懼生死的親友弟兄見證這所費不虛?
碰──
巨岩另側,是前去查驗的潭十洲夫婦與天缺;煙火是預定信號,若連擊兩盞,便代表……
碰──
「找到了!」眾人歡騰,是喜,是淚。
是得償夙願,亦匍匐感激。
「主子萬歲!」
「菂菂姑娘萬歲!」她被抬起,像米袋般丟上丟下……
第六章
暈暈然,聽見望江關問她:「取什麼名好?」
「啊?!」沙灘鬆軟,她踩了這步便錯跌另處。
「下船這麼久,還暈?」他搶扶,便也不放。
兩人靜靜在潮間看海,去了鞋襪,卷褲挽袖。
其他人在身後起灶歡歌;望江關少見輕鬆,她看著莫名開心,樂透了。
「給這小島取名吧!」他舊話重提。「它是靠你發現的。」
「唔,叫……」她想了會兒,笑靨盈盈:「叫豐島吧!」好名字可不?
呃,望江關忽然表情怪異。「哪、哪個ㄈㄥ?」
「豐富、豐盛、豐足的「豐」啊?」咦?難不成她又弄錯字了。
「一定要用這字?」怪了,沒事他臉紅作啥?
「不可以嗎?」她糊塗了。豐兒他娘明明說這是一個好字,所以才給他取作小名,等他爹爹回來再給正式名字的呀!
「豐島就豐島吧,怎麼這麼巧……」他嘀咕,卻被她耳尖聽見。
「巧什麼?」追著他走。「不重要。」腳步加緊。
「少騙人。」跑也要追。「沒誑你!」速度更快。
「那就說……啊!」她又跌跤。
「你還好……欸?」他被拖倒。
「嘿嘿,」她壓他身,形狀曖昧:「從實招來!」
「好好,起來再說。」拿她纏功無奈,再下去鐵定讓人誤會。
她依言裝乖,正襟危坐。
「是小名啦。」望江關試著板臉,卻讓她越瞪越大,甚至閃爍發亮的眼神瞧得毛骨悚然。
呃……呵……呵呵!竟還傻笑?!又離魂嗎?
「菂菂?」挪掌輕拍,卻讓她嘴上一句嚇著手上驟停──
「豐兒……」她說完便跑。
「不許叫!」他搶追甚急。
「豐兒。」呵,去跟大傢伙說。
「菂菂!」哼,抓到便打屁股。
哇!是誰在這挖了大坑!
唉?!他沒料到這般平息。
言而總之,今日夠長,躺下歇歇……
人情俗事,回家再說。
霪雨滴,答答連下數日。
主屋前孤立一擎天石柱,殷紅淒愴,是血。
「快,主子掌印後第一次升堂。」街上人群奔走。
「遲家那宗外遇慘案吶,豈是難字了得……」幾個望家打扮的婦人說:「想是那西島女人不甘受騙,這才挺著足月大肚一頭撞柱……」
「也或許那女嬰命不該絕,正巧碰上華大夫,」另頭,男人們別有關心。「不知主子會怎樣判那遲家男人,畢竟人家才剛新婚,回門酒都還沒來得及請呢!」
不過轉眼,議堂上鬧哄哄擠滿觀眾,落在屋外探頭探腦的,更多。
「嘖嘖,剖屍取子耶,那娃兒一定身帶邪祟,誰養了誰倒楣!」竊竊私語。
溫河受雨暴漲,上村聚集了比平時更多的人,忡忡成慌。
「豐兒……」內屋門口,太叔公掀簾喊他,難得溫顏。
他的禮服穿戴一半,手忙腳亂循家禮拜見。
「不妨,今日你身份不同,」為他整束,太叔公千叮萬囑:「記住,當人主子永遠得氣定神閒,教人看來胸有成竹,事情也就辦成了!」
菂菂躲在床下,對著老人醜扮鬼臉。
他挪了身子擋她,耳邊叨叨是太叔公說話:「反正一會兒你便莊重靜默,師父們會幫你問案,叫你,只要點頭稱是即好……」
「別聽他!」菂菂也嚷:「他們會教你判那男人充軍三年、女嬰認祖歸宗,然後那男人等不完服刑便染病死了,家道中落不說,女嬰就倒楣成了人家後娘的出氣筒,孤苦可……」
「好了,就全聽太叔公的,其他別想。」老人連折幾截才勉強讓他穿進先人遺物,原是準備讓他兄長行冠禮穿的,現在卻得靠著九歲不到的豐兒硬撐起來。
簾外哄哄,太叔公拉著他行步漸遠。
「你要去哪兒?」忍不住,豐兒看著爬窗欲出的菂菂說。
太叔公不知何時不見了,吵雜不見了,屋裡只剩兩人,幽幽沉香。
「幫你做早飯吶,」轉身推他:「時間尚早,你躺回去多睡點……」
「睡飽才准起來喔!」她要脅。
柔柔輕笑,小虎牙很是可愛。
※ ※ ※
「菂菂姑娘,您說笑了吧,這下村和漁村……咱一早上來來回回可跑了不下數通,別說您爹爹了,就連任疏狂和居明老人也是遍尋不著。」
「咦?真的嗎?」她裝傻:「但我爹昨晚出門時就只這麼交代啊,他說要去下村「任家酒肆」找任爺爺,然後同去漁村拜訪居明爺爺。」
「跟著呢?他沒再回來嗎?」
「唔,我給他等門等到睡著,後來就天亮啦,」眨眼。「接下兩位就最清楚了不是,一早上我來回應門就不下數通,爹爹如果真在,還會不出來見錚姊嗎?」
她沒扯謊,不過把睡著和睡醒後的實情挑著講而已。
「你……」名喚鏤鏤的苗嫗氣結,說話又不及她流利。
「算了鏤媽,咱就等大典時再見關哥哥好了,」輕攏髮絲,錚錚語音裡難掩失望。「正午大典,你爹會去吧,菂菂?」
「這個自然。」她輕哂。
早叫你去你娘或望太公那兒歇歇不聽,現在妝褪了,衣裳也教風沙弄髒,等中午給你關哥哥看到時可就不是最美的囉……
「那,我們就先走了,如果……」錚錚望了望自己已許久不曾跨進的主屋:「如果關哥哥中途回來,麻煩你轉告她,錚錚在「老地方」等他。」
「喔,好啊。」她順手拿起門旁掃帚……
院裡掉了一地樹果,老讓小雞絆著跌跤。
還有那些被望江關撿回來的病貓傷狗,越生越旺,屎便也多。
「這三年,關哥哥多虧你照顧了,」錚錚轉身未遠,觀望半晌,忍不住開口:「老聽他誇你學藝聰明,什麼時候我也有福氣,能嘗嘗你巧心發明的糕點。」
「四年囉。」她看錚錚,直盯盯望進她眼底。
「啊?!」
「我認爹爹為親,已經四年了。」她漫說,隨手折了樹枝綰髮。「還有,錚姊也知我爹這人一心治事,吃用其實不太挑的,倘若錚姊真不嫌棄,回淨苗寨前可記得讓爹爹告訴我,小妹一定親手奉上粗點,送錚姊一路順風。」
望家寨為期半月的「饋神」祭典從今天開始,錚錚雖是幾日前便來,但正好碰上望江關出海,一直沒會過面。
霍然驚悚,直覺這越醜越讓人習慣的女娃可怕。
那笑裡藏刀的眼色分明是女人對女人,絕錯不了。
※ ※ ※
呼──
這一覺睡的望江關神清氣爽,掀了簾走出才思不對。
「菂菂!」門口一盅眼熟物事讓他好氣又好笑,會拿「眠香」迷他的人,全世間找不出第二個。
「這麼早?」她聞聲而來,看見他發現隱情也不緊張。「下回我該多放一點,五兩好像太少……」
「還少?」作勢要擰她頰。「尋常人只能用上三錢就夠好好睡上一晚了,你想謀害爹親也不是這麼辦法!」
「就知你厲害,這才用多了唄!」她吐舌,躲也不躲,直直瞅看他臉。
「作啥這樣看?」望江關不自在,走往後院打水。
一會兒饋神大典,他這主禮之人可得沐浴淨身。
「看你睡飽,眼不紅臉不腫了,我開心嘛!」捧了毛巾跟來,還有豆粉。
本以為找到豐島,望江關可以輕鬆些,誰知這兩年不但議堂上越吵越凶,頭人們不分節候私下約談的情況也變多了,整日裡飛鴿滿天,煩不勝煩。
瞧他,明明昨日才從海上北返,今天開始又是望家寨饋神大典,屆時望家九村輪流獻祭,他明著得寨南寨北四處奔波,暗地等著卻是更多地方協商、政治輸送,匆匆然,又是半月不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