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叔辛苦,明眼人都知道的!」望江關打斷,此處離岸未遠,望太公一行還在港口目送,海叔聲音過大了。
「啐,可偏偏這寨裡許多瞎子!」海叔忿忿,格開望江關搭來的手:「主子,你且讓我說,老子我嘔了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反正這趟說不定便是咱探勘隊最後一次出海,就讓老子將他祖宗十八代罵個過癮!」
望江關無奈,只好陪著老人家罵起自家祖宗。
日前,三大長老由望太公與鈿鈿以二敵一領了頭人會議作下決定,認為近來南海商貿繁榮,加上即將與西島玄玥結盟,望家寨內外穩定,發展有餘,新大陸探勘沒有立即必要,宜予暫停。
「操,難道真得等沒地種沒屋住的時候再人人跳海嗎!」海叔口出穢言,望江關也不得不跟上兩句。
她淡笑看水,心知望江關在人前便得八面玲瓏,官腔官樣,十句有過半是虛,虛裡又不能辱沒誠意。
難呀難,她連討好身邊幾個關係人都有時嫌累,更何況他得討好全世界人。
默默聆聽,晨風間儘是海叔與望江關的感慨對話。
朝陽迸射出山;有無灣上,津渡漸遠,舢舨漸近大船。
※ ※ ※
海上歷月,她卻泰半昏迷。
「別睡了,菂菂!」望江關搖著,輕拍她頰。
唔──她不依,翻了身續裝睡沈。
「我說醒來,」他堅持,將她抱立坐起,不客氣將她眼瞼扒開。「再睡又要病了!給我起來!」
「讓我睡嘛,說不定一會兒便夢到了!」她撒嬌,軟綿綿倒向他身,咕咕噥噥,真好像萬般睏倦。
事實上她已經躺得骨酸肉疼,沒頭暈也的確眼光渙散了……
咚。咚。
望江關大步邁開,拖著她往甲板上走去。
好、好冷!他存心要凍醒她,連披風都不給她拿。
「醒了吧?」看她哆嗦,望江關解開外衣,遞來。
她接過卻嫌過大,從頭包到腳還拖著地上幾寸。
「你不冷?」挨在他身邊,也是對著海上看,天氣陰霾,波濤間黯淡灰沈。
「不,氣悶,吹點風好……」望江關應著,長長一歎。
「咦,這船上怎麼都沒人了吶?」她再問。
剛才行來匆匆沒注意,現在留心,忽然發現整艘大船就剩他倆,原來包括潭十洲、任雲娘、天缺等數十海上老手全不見了。
「歸期將屆,大伙能搶多少時間便是多少,不管結果如何,總是力盡人事,其他看天……」望江關淡說,眉心卻不曾緩解。
海鷖淒啼,遠方低雲雷生。
「對不起……」她明白,幽幽輕歎。
「不干你事。」拍拍她頭,沒了外人,他向來便對她親匿自在些。
「如果,我能像上回幫天缺那樣,也夢到大家要找的小島就好了……」好難過,亦是不甘。
據說新大陸早早發現,而且近年與西島、南海合作已完成泰半調查,不過探勘隊慣來行經的海道卻是凶險異常,不利經常船運。
而潭十洲年輕時曾以南海俗諺配合自繪圖卷,偶然間找到一條便道,孰料回程卻遽遭風浪,資料盡失,記憶中只知有座指向小島,遍地星狀白沙,岩石錯綜,節理模糊那面對著的,便是新大陸方向。
可近年探勘隊或是由望家寨出港,或是由新大陸折向回航,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那條便道,一次一次,倒造成不少人船兩失的家庭悲劇,於是引起族間議論,原本不管海事的內陸頭人與望苗長老這才對探勘一事注意起來。
「我……我再努力睡睡……」她也想幫他到底,也是盡人事。
「不用了!」他出手,正好抓住她因急奔而被長衣絆跌的身子。
「嗚……」撞進他懷,為他哽咽。
什麼天賦異能嘛,需要用到卻老是無從施力,她恨死自己!
「別哭,該說抱歉的是我,」望江關輕撫她發,無限溫柔:「是我不好,漏了這分僥倖心思讓你察覺,累得你頭一回上船,卻連這天高海闊都沒好好瞧瞧……」他是明白她的,老為他一心執著。
她搖頭,用力搖頭。
不奢望高遠寬闊,從來,她便耽於小小一隅。
「傻菂菂,你總是全力助我,怎麼沒想過我所作所為到底對是不對……也或許,一開始就是錯的……」他忽然無限淒惘,連聲音都飄然渙散。
「為什麼……這麼說?」她抬頭看他。
霍地發現,他想做的事,她不覺便習慣不問理由了。
「將近兩百年前,日暮窮途有心無力的望國突遭東夷霖族入侵,京城破滅,皇帝攜子出奔……」
她聽了想笑,怎麼歷史上每家皇帝都做同樣渾事?
血脈呀血脈,那到底是啥東西?
可,望江關的表情讓她無從輕鬆。沒見過他如此困亂,她欲懂,更想解憂。
「其實東霖原本也無力統治整個望國,所以只象徵性佔了首都「江關」……」
「啊!」她驚叫。
「對,那是我的名字,」望江關苦笑。
或者說,是他繼承了死去大哥、也就是錚錚生父的名字。
「可是望國臣民卻激烈反抗,東霖與望族兩敗俱傷,江關城也因而血流成河、幾成鬼域,」望江關說著故事,眼色淡淡悲憫。「此後幾十年,東霖勵精圖治羽翼漸豐,對一直力圖復國的望族終於痛下殺手,以「賊」名力剿……」
她注意望江關只稱望國,不像望太公他們老是「我大望、我大望」喳呼一通。
「總之,從此望國便由幾支死忠臣族護著王室血脈一路南逃,又為了土地、水源、貿易或交通等問題一路爭戰,從東霖邊境穿越白苗村寨,最後,才在一百多年前來到有無灣。」
她不覺便鬆了一口氣,來到有無灣便好些了吧,聽起來望國足足與人打了快一百年的架,怪不得至今仍規定男兒人人習武,女子亦須粗懂醫理、包紮搬運。
「因為白苗忌海,有無灣一開始是無人地帶,望族很容易便定居下來,努力發展數十年,總算在我父親那代小有成績,不過也因通婚、土地,以及百年來種種仇恨,終於在我四歲那年,雙方爆發「望苗大戰」。」
望江關遠遠看海,長吁短歎。
「那一戰牽涉著東霖勢力,死傷非同小可,望家寨幾乎死去泰半男人,能留下都是武藝特高,要不就是當年被留在寨中保衛婦兒的後援人力,後來……」
「後來就輪你上場了,是不?」她懂了,總算能將來龍去脈慢慢接上。
不過,這一切跟他做對做錯有啥關係啊?
他輕哂,仰天凝望。「我從小便給所有人教,什麼都得學,那一代人重溫國破家亡的惡夢,很多事情的看法會跟後來出生或外地來的人不同。」
譬如望太公或鈿鈿對不,聽說望太公是因天生足疾而沒機會上戰場,鈿鈿則新婚未幾便沒了夫婿。
唉,怪不得他做得特累,根本就是收拾人家摔爛的攤子,可偏偏老有人昧於時局、硬搬磚頭砸自己的腳……
轟隆──
不遠處怒潮滔天,看是有海上暴雨形成,就連這巨噸大船都漸漸晃起。
但,那些分批出尋的小船卻一個個至今未歸……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該做人家怎樣的主子,」烏雲飄來,雨滴豆大打下,望江關卻渾然未覺。「止戰或好殺都不免兵禍連結,殃及後來,又是一代無辜。」
「所以,你才想把望家寨的人疏得遠遠,到一個全新地方?」她頓悟,張了披在身上的外衣抱住他。
「不,別把我想得這麼偉大。」輕輕推開,望江關步往甲板高處。
「在走到這一步之前,我也不知自己是這樣走的,這些年做了許多,也沒做許多……呵……」激浪打來,他躲也不躲。「之前沒告訴你,東霖、西極與西島三國戰事若非由我搭線,不會這般順利,甚至連當年那教妲己變出來馱你逃走的大鵬鳥,或許都該算作死於我和天闊聯手。」
風張狂,卻猙獰不過他自厭自惡的心。
一步一邁,離海愈近……
「望江關……」她喊他,聲音卻碎落兩間。
船身一個搖晃,她腳下濕漉,滑跌離他更遠。「哇啊!」
她讓一擊差點正劈船桅的雷電差點嚇傻,又擔心望江關情況,掙扎爬去。
「回來,你給我回來!」先前是誰教她沒想清便不得好死的?如果他便這麼莫名其妙葬生海間,獨留她糊塗塵世豈不笑煞旁人。
再說……
「喂,我不怪你毀我城國,」反正她從來也未曾熟識。「可是你答應作我家人,而且給我好多……」她哽咽,總算捉住他袖。
「菂菂?」感覺身後緊實,望江關回了神。
風強兩急,小小身子很是用力圈環住他,硬撐不放。
「這、這是怎麼回事?」潭十洲夫婦由後艙登船,遠遠看到這幕。
「別忙。」任雲娘阻止他動作,兩人閃進舵艙,掌舵欲往鄰近浮島接應他人。
飄搖漸離,海上風暴本是忽來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