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雲娘鑿完需要用的冰,兩人卻都沒有移步的打算,上頭炎熱,又得對著一屋子火氣忒大的頭人裝笑賣傻,她早年是為了夫婿討爹親歡心這才次次作陪,近來望家寨逐步擴張海上勢力,熟知遠洋海域的潭十洲也因而愈顯重要;四個月前,下村正式由上村分劃,頭人會議僅以對半比例,卻礙於下村村人加外來客商全港罷市請命,這才逼著長老做出裁決,正式委派潭十洲出任下村頭人。
「然後呢?」她問,任雲娘講故事比告大娘她們好聽多了,該罵就罵、該貶就貶,傳出去也不怕人知道,她喜歡這般乾脆爽脫,多希望望江關身邊都是這種人。
「然後……然後有年夏天,海上忽有颶風來襲,剛剛才遷到漁村的望家長妻們不明海象還糊塗出海,結……」瞥見她一臉專注,任雲娘自打嘴巴。「哎呀,我都忘了你才剛來兩年,這些陳年舊事你該是不懂的。」
她沒說其實望江關平時已為她講述不少,只靜靜聽著。
同樣事情由任雲娘講出來會有不同心思,因為這樣,她也瞭解望江關更多。
最早最早,望國遺民剛剛定居有無灣的時候,望家寨只有上村,不,那時該叫「主村」,以望江關現在所住的主屋為中心,村民們或是牧馬或是種粟,近山地方亦辛苦開墾,從苗人那學來築渠植茶技術,間或點綴果蔬棉麻,一切以自給營生為目的,就連婚姻,也是幾家大姓長年互婚,尤其排拒異族。
後來,悲劇發生了,村裡出生許多像天缺般的畸形兒,有的肢體不全、有的早夭,原本便因人口有限而發展有限的望家寨突臨滅族厄運,大伙都慌了。
那時候,掌政主子是望江關的父親,二十初頭,英風颯爽,在族人心中是個天神般的英雄人物,他親擬「望大苗小」政策,並且率先向白苗族下聘結親,將結襟多年感情甚篤的妻子送往當時還荒蕪人煙的海邊地……
漸漸,望家寨裡異族樣貌的人口越盛。
漸漸,遠離主村徒有名分的望家姑娘越多。
漸漸,主村裡由苗妾孕育的長子一個個出生並由律法命令元配收養。
漸漸,海邊地聚集成村……
以望江關的母親為首,一個個要不變成背海望山的女人,就是得冒著私通罪名與鄰近的西島男人交好。
「像我娘,成婚不到三日,便清清白白被送往漁村,還來不及搞清楚婚姻是怎麼回事,主村那便送來個早在成婚前便暗結珠胎的苗子,」任雲娘語氣不爽,忿怨已久。「所以我從來便不去問我親爹是誰,到寧願真是現在的爹,也不知那賊表弟的爹爹是歪了心肺還是短了肝腸,竟想出這等對策。」
她看著,腦中驀地想起望江關談起這件事的表情,淡淡地,似有困惑,卻有更多哀傷。
「有時我站在這屋裡,看著我爹娘牌位,看著這屋裡該是他們新婚燕爾便未更動的擺設,」他慘笑:「我真不懂,即使那是通疏事理解決問題的好策,為何我爹可以這般不近人情地推行出來……」
納白苗為妾,是為殷實人口;遠元配離村,是為杜絕情慾;離苗母親兒,是為鞏固長妻;粗看來高明有序的謀略,卻是一樁樁淒慘悲涼的家族闇秘貫徹而成。
應得感情的就少了名分,該有名分的便求不到知心,一切由鼓動的公議作定,抗議不行。
「呵,瞧我,老跟你說這些。」任雲娘忽然搖頭,自顧自笑了。「你年紀還小,一定不明白我娘她們這些上一代女人幽怨什麼,總之,後來繁衍出來的問題越來越多,西島來的移民也漸漸在這村寨發揮作用,長老們不再禁止族女外婚,也才有現在的南村和漁村。」
「我懂,而且人不小了,」她聽著,心底應道:「下月便滿十七,才不是你們見到的小鬼樣子。」
毀容丹仍是持續醜化她外型,兩年來不長個子不更新膚不長肉,天缺特地由海外寄回的美容聖品,什麼珍珠粉白芷膏火山泥珠蘭香,用在她身上直成左近笑柄,連帶壞了不少海外商人的生意。
沒留心她黯然表情,任雲娘匆匆結束故事,擦摩身子站起:「走吧,這裡越坐越冷,十洲他們還等著冰糖蓮子當點心呢!」
倉皇跟從,任雲娘人高馬大,加以應酬成習,經常走快了卻不自覺。
「等、等等,雲表姨,」她微喘,仍不放棄:「你還沒告訴我為啥後來便不恨爹爹了……」
猶自堅持,只要關於他的事情,她從不輕言放棄。
※ ※ ※
傍晚,姨甥倆閒坐院落,對著桌面紙樣吱吱喳喳。
「菂菂?」望江關自從早上步入議堂後第一次走出,忽見她格外詫異。「不是說吃完午飯便要回去了嗎?怎麼還在這兒?」
不自覺目光放柔,嘴角浮出笑意。
「是我留她的,」任雲娘看在眼裡,讓了座邊走邊說:「小丫頭點子特多,每回我要給十洲裁新衣,找她商量準沒錯。」
她吐舌,都是打小從夢裡看來的,哪來什麼點子。
「又是夢?」操著南海口音的潭十洲聽著聽著好玩笑了。「上回你給天缺的信裡也這麼說,結果讓咱們找到一條新航道,天缺樂得直說你是他幸運女神。」
發窘,天缺信裡寫的噁心話她從不轉給望江關聽的,現在,潭十洲卻當著眾人面前講了出來。
望江關看著她的眼神也閃爍閃爍頗怪異……
啊,真想挖個地洞,把天缺那傢伙抓來活埋!
「對了,你們突然散會,是討論完了,還是……」任雲娘問道,為她解圍。
「太叔公消渴症發作,暫時休息。」望江關無奈回答,和潭十洲一同歎氣。
他是醫者,自然明白那症狀間有幾分真假。
可惜了,本來會堂間已逐步凝聚共識,這下教望太公霍地打斷,晚點兒重議又得起頭再來。
「那我也該去監督酒飯了,」任雲娘聰慧巧捷,一聽便明。「晚上我讓人新開兩壇新釀,桌椅搬到這院落來,今夜大潮,頭人們吹風望月,或許更方便包容商量,事情也就容易解決了……談笑間用兵,這招不是表弟你的絕學嗎?」她暗激,自有使力方法。
就像她早先對菂菂說的,她越明白望江關,便越敬他耐心隱忍。
一件事結了十七八個結便硬是循著十七八個解法見招拆招,斷不會胡來粗魯、直拿把剪子蠻絞,摔成遺憾。
「多謝雲姊,辛苦你們了。」望江關拱手致意,目送二人離去。
她在他身後瞅著,耳邊縈縈繞著任雲娘下午的話……
「表弟這人,心是豆腐做的,卻裝在鐵打的意志裡,明明生來不帶企圖,倒也攪進這複雜莫名的望家寨,虛虛實實編派設計了一輩子。」
忽然好忌妒那些佔了他全副時間與精力的懵懂村人。
硬教他與她,有家不得從容歸。
※ ※ ※
頭人會議數日未決,為的便是西南海新大陸是否停止探勘一案。
此乃望江關與潭十洲等人近年合作力促之事,不過事情卻要從上一代說起。
自二十多年前望家本族終於接納西島移民,允其與族內女子通婚、正式在南村落戶後,原本據內陸為國的望家便漸漸從西島人學得造船技術,利用有無灣西側的巒山老林,有模有樣發展了一隻海軍,預備他日再啟復國戰事,望家寨可由海陸雙向夾擊東霖大陸,勝算多些。
但,軍事武備畢竟是件勞民傷財、難以馬上回收之事,加上天不時地不利,北方西極、東霖與北鷹三國鼎立、平衡微妙,望家寨左等右等苦無機會,更怕形跡太漏重蹈望江關父親那代慘事,教東霖發現望國未滅,勾搭白苗整軍而來……
歷久,族人對這只年年耗費甚大卻百無一用的海軍漸起質疑,就連將士本身,也因只能紙上談兵而士氣低落;這是望江關十五歲主政時碰到的第一件大事,也是就此改變望家寨歷史的一個關口。
「你不知道,主子那時可厲害著,年紀輕輕卻力排眾議,堅持留下咱們弟兄耗費無數心血才建立起來的船隻和海港,還主張讓兵將平時操練、遇季節風便以軍艦保護西島人出海貿易,說來算是軍費自籌,卻也漸漸讓咱學了一身實用本領,所以現在……」風微暖,說話人爽快拍肚,話間自我解嘲:「望家寨反沒有真正海士,全是買空賣空運來轉去的奸商!」
據說他是望家寨第一代海軍總領,現在橫看豎看,倒真跟下村酒肆裡那些行商大賈沒啥兩樣。
「海叔莫謙,菂菂這丫頭心眼特實,你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到時真看輕大伙十年來海路探勘的艱辛,江關擔待不起。」
「看輕?」海叔嗤笑:「說到底,最看輕咱的還不是本家那些牧馬人,也不想想這些年是誰拚死拚活,風間雨裡,硬是在南海商線「西島聯盟」黃嶼、秉辰兩大勢力間殺出血路,這才牽成寨內與白苗地方的茶海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