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屏,你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了。我們不是約好以後白髮斑斑時,再去一塊去逛百貨、喝小酒,你不守信用、不守信用。」季珊姑姑伏在蘇阿姨的墓碑上,又哭又說,而站在她身後的我們也陪著淚流。「嵐屏、嵐……」突然間,姑姑喊不出聲音,眼看著就要昏厥過去。「季珊!」從皓第一個衝上前去,毫不遲疑地抱起姑姑,往車子方向奔去。「快!快!」爸爸神色慌張地隨從皓坐進車裡,將車子開往市區。
我記掛著季珊姑姑的情形,但,我更沒遺漏冉從皓方纔那心疼的神情。我的憂鬱更深了,卻分不清是為了什麼。開著車,我胡亂地在街上繞了一圈,才有勇氣回到家門。
「爸,姑姑還好吧?」一進門,我就急忙問著正坐在客廳的老爸。
「是傷心過度再加上旅途勞頓。」
「人呢?」
「在樓上房間休息,從皓在陪她。」從老爸的口氣中,聽得是「理所當然」的四個字。我不敢有什麼念頭,只是逕顧朝著姑姑的房間走。
「姑姑。」我走進房間,卻沒有勇氣看從皓一眼。
「小槿,你長大了。」委珊姑姑伸出手,神情中有久違的親切。
「可是姑姑還是沒變,依然是從皓心中最美的女神——」毫無準備,我竟然就說出這種「讚美」。「從皓?你不叫他叔叔啦?」姑姑還把我當五歲的樣子。
「那不是把他給叫老了嗎?」我笑著格外誇張。
「你還是這麼皮,該嫁人了吧!」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握住她的手,說:「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有從皓陪你,我就放心了。」說罷,我便打算轉身離去。「小槿!」從皓叫住了我,而那眼光有我看不出來的波動。
「你們這麼久沒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聊,我先出去了。」我表現得平靜自然又大方得體。不知在房間待了多久,我才讓幾聲敲門聲催醒了恍惚的面容。
「是你?!」
「你還好嗎?」從皓進了門,走近我。
「我沒事啊!姑姑呢?你該陪著她。」我不敢看著他,怕會洩漏了我的害怕。「季珊睡了。」他的雙手放在我的肩上,「你剛剛為什麼那樣說?」
「說什麼?不過聊聊而已。」我勉強自己露出笑容。
「小槿,不要胡思亂想,你應該要相信我。」他攬著我,輕吁著他的承諾。只是,愛情的玄妙在於它的難以掌握,而我,該相信的又是什麼?
辦完了蘇阿姨的葬禮,我依舊回到昔日的工作崗位,而從皓也維持著每天的一通電話及不定時的約會。關於結婚的事,我們都有默契地絕口不提了。
在我的面前,他的談笑依舊、他的溫柔不變,但,我知道,他記掛的是尚留在家中的季珊姑姑。我不忍心拆穿他,又心疼他的偽裝,因為有愛不能去愛的辛苦,我全都知道。「看場電影,好不好?」他提議著。
「好哇!」在黑暗中,我們的心事可以不用藏得太苦。
電影裡還是目不暇給的打殺鏡頭,除了血漬和痛快外,什麼內涵都沒有,真像我和從皓一路談下來的戀愛。走出了戲院,我們的手還是牽在一塊,像是不能不牽,又沒理由放一般。忠孝東路一過了十點,仍免不了蕭瑟的景象,我們走著、走著,突然間都慢下腳步來。是姑姑,她飄著及腰的長髮,裹著一件黑色的大衣地面對著我們而來,而臉上還有剎那的尷尬。就在這一剎那,冉從皓悄悄放開了我的手,神色窘困地與姑姑相視對望。「你……逛街?」他問著。
「是啊!想看看台北有什麼樣的改變。」
「我們剛看完電影。」他的這句,說得好疏離。
「我、我還要去一位老朋友的家。」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拜拜,小槿。」
一直到姑姑走得不見蹤影,我們還站在原地。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他說。
我搖搖頭,雙眼早已迷濛,說不出半句話來的我,用手揮一揮,要他自己走。不待他的回應,我逕自跑向對街,用急速的腳步來掩蓋我受傷的心扉。
好個情深意重,姑姑一出現,他就放了我的手。
不爭氣的淚水泉湧,眼前的去路早已模糊難辨。但,這不是意料中的結果嗎?「小槿!小槿!原諒我。」他追上我,狠狠地抱我在懷中。
我痛得哭不出聲,有窒息在他懷裡的感受。
「太突然了,我沒有心理準備,可是,你要相信我。」聽得出他的語氣猶有顫抖。「從皓,我們分手吧!」我虛脫地說。
「小槿,你又說傻話了。」
「那你告訴我,你不愛她。你說,你冉從皓不再愛夏季珊。你說啊!」我扯著他的大衣,硬向他討著這句話。「小槿,不要這樣。」他沒有正面回答我。
「你不敢承認是不是?」我沮喪地鬆了手,冷著語調說:「你愛的,還是夏季珊。」你騙得了自己,騙不了我。」「小槿,不是這樣的,我和季珊是永遠不可能了,而你就在我眼前,我不想再對幸福放手了。」他雙手捧著我的臉,含情脈脈。「幸福?我能給你要的幸福嗎?」
「小傻瓜,我們挑個日子結婚吧!明天晚上,我會向大家宣佈這件事,你說,好不好?」他輕啄著我的鼻尖。而我又再度梗咽,以含淚的微笑代替了我的喜悅。
當從皓的新娘,在我的夢裡早已百轉千回。
隔天,我仍照常到雜誌社忙我的採訪撰稿,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我那按捺不住的興奮早已感染了全雜誌社的一干人等。「夏姊,熊威加你薪水啦?」
「慕權,你中二百萬啦?」
「天機不可洩漏。」我神秘地笑說著。
「夏姊,這篇有關直銷商的報導,好像資料不齊全也!」羽仙這一提醒,頓時讓我又重新進人「備戰」狀態。「是呀,是呀!我前天把資料扛回去研究了一晚,結果,今天一早因為太匆忙,所以又忘了。」我搔搔頭,有些許不好意思。「那怎麼辦?老闆要我今天一定要交稿。」
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得已,我只好再開著車,大老遠地駛回陽明山拿資料。才剛到門口,我就發現冉從皓的別克也在。
奇怪?!上班時間,他回來做什麼?莫非,晚上的求婚他打算搞個驚喜嚇嚇我?為了不破壞他的用心,我幾乎像個小偷般地躡手躡腳進屋去,打算上樓拿個資料再溜回車裡,到晚上再假裝若無其事地接受他的驚喜。上了二樓,我正要經過季珊姑姑的房間朝我的臥房而去。
「十幾年了,我還是忘不了你。」是姑姑的聲音。
「我也是,季珊,我很想你。」是冉從皓?!
我不禁一顫,伸手就悄悄地把門推出一條縫來——看到的景象,猶如炸彈在我腦中轟然炸開:他們就如當年那般緊緊相擁在一起。姑姑娟秀的臉淌著淚,將頭倚在他的肩,而他則是半偏地把臉埋入了她的發海,再用手輕撫著他日夜懸念的髮絲雲瀑。這幅圖,比任何一幀世界名畫都要扣人心弦,只不過我心裡的弦斷了,匡啷一聲,沒人聽見。「從皓,我有好多話好多話想跟你說;只是今非昔比,我早已失掉這種權利。」「傻女孩,只要你願意,我永遠在此傾聽。」他說。
真是深情不渝,季珊姑姑只消一句「願意」便可換得我二十年追不到的「永遠」。是我太不堪?還是季珊姑姑真是化身於人間的仙女,人見人愛。冉從皓的語調愈來愈柔和專凝,就愈像細針,不著痕跡地扎得我痛不可抑。「我決心要和魯志輝離婚了!」姑姑這口氣是強烈不已,卻是晚了十幾年才說。「離婚?!為什麼?」從皓的訝異不亞於我,而我更迷惑的是,若是明知姑姑心中另有所愛,那位大提琴手魯志輝為何在十幾年後才肯放手?「他騙了我,魯志輝他騙了我!」姑姑哭泣著說。
「不要哭,慢慢說。」從皓倒是沉得住氣,換做當年,誰敢惹惱姑姑,他鐵定暴跳如雷。歲月連最難移的性子都改了,他的心依然不變。
「魯志輝的手根本沒受傷,他是為了我才故意撒下這個漫天大謊。他騙了我十幾年,害了你也害了我。要不是他,我們不會分開這麼久。」泣不成聲的姑姑,更是惹人愛憐。但,她的這席話的爆炸性太強,頓時把我的腦筋炸成空白一片。這一切全是魯志輝耍的伎倆?!我無法置信。「你怎麼知道?!」看得出冉從皓的震驚。
「上個月,他在一場音樂演奏會後的慶功宴上喝醉,在學生的起哄下,他就當場拉起了大提琴。」「他的手本來就可以再拉琴的,不是嗎?」
「可是應該是拉不到以前的高水準。但,那天,他如神如化精湛的演出,讓我高興的以為他又恢復了昔日的風采,誰知我偷聽到一旁的學生滿是疑惑的交頭接耳說:為何每次師母在場的時候,魯老師的大提琴老拉不好?」「會不會只是學生們的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