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葦柔走過川堂,見繡兒擰著眉心站在房門外不吭聲。白葦柔悄聲走近,好聲好言地問:「怎麼啦?」
一見到她,繡兒很快地將她拉到一旁,嘟著嘴低聲抱怨:「老是這個樣,嫌藥苦、嫌藥難吃,說她吞不下也咽不著。唉,天底下哪來的藥是不苦的,要她吃也是為她身子好嘛,回頭她要是又有甚麼不好,大夥兒全都怪我服侍得不好。」料定白葦柔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繡兒的苦水一古腦兒全潑了出來。
白葦柔聽著聽著,思索了一會兒,逕自接過她手上的盤子。
「我去勸勸她。」
「沒有用啦。」繡兒皺眉,似乎不相信她有辦法。
「沒試,怎麼知道不行?」她輕輕叩門,走了進去。
趙靖心自床上一坐而起,見來人是她,也不好說甚麼,只是別過臉沉默著。
白葦柔掀開藥碗蓋,極耐心地吹涼藥汁;突然,她很輕柔地開口:「少爺是個真好人,沒遇見他和阿貴哥以前,我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是壞胚子。」
「嗯。還沒嫁給他時,我就知道這件事了。」一抹嫻靜的笑容不自覺地牽動了趙靖心的唇角,她轉頭看著白葦柔,眼底浮現了光采。
站在桌前,白日的太陽烘托著白葦柔專注吹藥湯的神情;乍看之下,她整個人像是漾在一層波光下。髮髻是柔的,眼眉是柔的,連那抿緊的嘴唇都柔美起來;更別說她一身淡雅的素衣,滾邊的衣袂裹在一片掛雲的鳳仙衣裳裡翻飛著。趙靖心看怔了眼,覺得這一刻白葦柔美得讓她無法妒怨。
莫怪趙正清對她一見傾心;只是不論趙正清怎麼對她好,在和氣的笑容後,她的距離總是隔了一層遠。趙靖心悄悄打量著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安。
「葦柔,你覺得正清這個人怎麼樣?」
白葦柔笑了。「他很好。少奶奶,您的藥我吹涼了。」
看著那碗黃澄澄的藥汁,趙靖心幽幽歎口氣,靠床跌坐下來,神色像是被捻熄的一盞燈,黯淡無光。
「我不想吃。」
「你不想少爺難過,是吧?」白葦柔把藥汁端上,語氣溫軟得讓人拒絕不了。
趙靖心無話可答,只能點點頭。
「我真的不想吃,這藥好苦。」趙靖心咬著唇。「少爺呢?」
「阿貴哥說他人現在在主屋,跟老夫人說著話。」
提到喬老夫人,趙靖心的表情更寂寥了。
「少奶奶,良藥苦口。」
「吃了……也是沒用,不過浪費罷了。」
「別這麼說,少奶奶。好好把身子養好,少爺才會心寬的。」
又勸了半天,趙靖心才勉為其難地喝下藥汁。
「少奶奶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白葦柔微微一笑,輕輕掩上了門。
「你真有辦法呢。」繡兒在房間外低聲說:「居然讓小姐喝乾藥了。」
「方纔我聽少奶奶說,這藥需要連吃三帖,是不是?」回過神,她詢問著繡兒。
「是呀,保生堂的夥計說的。誰曉得才煎上一帖,她就叫苦連天。唉,我都不曉得還要不要再幫她熬,這藥很嗆鼻的。」繡兒不知喬釋謙在後,仍一逕地吐著苦水。
「那……交給我吧,我幫你熬去。」
在走廊彼端,她遇上了喬釋謙。白葦柔停下腳步,輕柔地說:「我替少奶奶煎藥去。」
「麻煩你了。」喬釋謙略欠身,對她點頭道。
第三章
白葦柔半蹲半跪在地上,專注地盯著爐子;偶爾當火勢微弱時,她會搖動手裡的蒲扇,藥香混著白煙,瀉了一地飄散在小院子裡。她四周堆滿了落葉,秋天的陽光仍微微帶了些冷意,但她臉上卻佈滿了汗水。
「藥好了嗎?」
「呃。」她抬起頭看到是他和趙正清,表情有些愕然。她拭去額頭上的汗水,柔順地笑了笑,才掀開藥壺察看藥汁沸騰的情形。
那隻大黑狗輕快地奔進來,興奮繞著喬釋謙和白葦柔,尾巴猛搖著打轉。
「喂,別鬧了!」她笑喊,親膩地抱住狗兒。
「看來你們倆早就認識了。」
「趙大夫人很好,跟他說話覺得很開心。」
給她這麼一稱讚,趙正清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她輕撫著那隻狗,臉上有著淡淡的笑。
「藥就快好了。」她說。
起身的時候一陣暈眩令她腳步踉蹌,喬釋謙接過藥壺,一手握住她的手臂;而趙正清也趕過來扶住她。「你還好吧?」
她忙不迭地掙開兩人的手。「沒事沒事,真是對不起。」
「別老為這種事跟我道歉。」喬釋謙軟了口氣:「葦柔,你身子也不好,就別勉強自己做這些吃力的活兒。」
「煎藥一點也不吃力。」
「你蹲在那裡,表情像在做件大事,臉上卻熱得都是汗,說不吃力才是騙人呢。」趙正清皺著眉頭開口。
白葦柔被他的話給逗笑了,垂下臉笑著搖頭。
「煎藥如果算苦,那比起以前做過的事,這事簡單多了。」
「是嗎?你做過甚麼?」趙正清著迷地望著她的微笑,順口問道。「說到這兒,我才想起你從來沒把你過去的事跟我說,是不是?」
她臉上難得的笑容突然盡失,顯然被擊中某痛處。
「嗯……」她搖搖頭,「那些事……沒甚麼值得提的。」
「可是……」
「正清。」喬釋謙溫吞地開了口:「您問得這麼突然,葦柔怎麼回答?」
她勉強微笑,低頭又摸摸狗兒。
「以前曾經養了一隻狗,我叫它大呆,它好高好壯哦,就跟它一樣,健康又活潑,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村裡人大都瞧不起我們家窮,可是就從沒人敢欺負我,因為只要見著大呆,他們都避得遠遠的。有天我去賣花,阿爹把它綁起來不讓它跟我去,說它在我身邊礙事,客人都不敢買我的花。那天我回家後,大呆就不見了。」
黑狗舔著她的手掌,一會兒突然張嘴咬走她的扇子,蹦蹦跳跳地跑到遠處去。
白葦柔連忙擺手想把狗招回,笑罵道:「壞傢伙,還不把扇子還我!」
「大呆後來怎麼?」趙正清不減興趣地問。
「阿爹說,它跑了。」白葦柔收住笑,悒悒地回答。
「喔。」趙正清「喔」了一聲,見狗兒不肯回來,忙追過去要把扇子討回。
「我一直不相信,大呆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不會不管我的。可是一天等過一天,都等不到它回來找我。直到有一天,家裡沒柴火,我跑去後山才看到它。」
「它還認得你嗎?」見她一雙手緊緊交握,微微打顫,喬釋謙心知有異。
「不!」她霍然抬起頭,聲音尖銳急促。
喬釋謙有些愕然,望著她一會兒低下頭,囈語似的喃說:「不認得了……我想,無論我怎麼叫它,它是再也……不認得我了。」
「發生了甚麼事?」他握住她的肩膀,覺得那小小的身子在寒風中特別孤苦無依。他真後悔問她這些話,她那模樣好教人心疼。
白葦柔依舊沉默,一會兒掩住臉。
「阿爹……把它吃了,它的皮毛被風吹散了,一撮一撮夾雜在後山的青草叢裡。我不會認錯的,大呆最喜歡我每天幫它把毛刷得舒舒服服,那麼漂亮的毛色,我怎麼會記錯呢?隔沒幾天,怡香院就派人過來了。本來我不相信.直到自己被賣了,我才……才徹底死心了。」她突然笑起來,笑得淒惻。「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傷心事,說出來也不相干,這是你告訴我的,不是嗎?反正之後我就不養狗了,怡香院這麼多客人來來往往,嬤嬤也不會讓畜牲進院裡的。」
喬釋謙眼底有些刺痛,有一時間他以為白葦柔會哭泣,可是她沒有。她只是接過趙正清送回來的蒲扇,呆愣愣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空氣。
「怎麼了?」見兩人臉色怪怪的,趙正清出聲詢問。
「沒甚麼。」喬釋謙搖搖頭。「咱們別打擾她,把狗拴起來,回頭找你姊姊去。」
他走進廚房取了一個碗,把藥壺裡的湯汁倒進碗裡;回頭看她已經停止發呆,此刻正手腳利落地收拾好小爐子,取出掃帚準備清掃落葉。
「我明白那種感覺。」臨走前他輕輕開口,視線在空中和白葦柔交會。「不論你再養多少狗,你的大呆還是無法被取代的。」
一時間白葦柔有些昏眩,她目送他的背影,不解地看著他。
不確定是否因為陽光太耀眼,才會頭重腳輕地撐不住自己;還是那短短幾句話,便掏心挖肺地道盡她的心情。
白葦柔突然慌了,她開始使勁地把地上一片片發黃的葉子掃成一堆,就像想掃開困擾她的重重迷霧。她必須想清楚,必須弄清楚自己在做甚麼。
無奈風吹來,三兩片落葉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剛進喬家的迷惘,以及初見趙靖心的酸苦交錯,又這麼層層疊疊地湧上來……
「你在做甚麼?」繡兒抱著木盆走過來。
「掃地。」她頭也不抬,蹙著眉掃著。這落葉怎麼這樣多?